孟子曰:舜生于诸冯,迁于负夏,卒于鸣条,东夷之人也。文王生于岐周,卒于毕郢,西夷之人也。地之相去也,千有馀里;世之相后也,千有馀岁:得志行乎中国,若合符节。先圣后圣,其揆一也。
子产听郑国之政;以其乘舆济人于溱 、洧。孟子曰:惠而不知为政。岁十一月徒杠成,十二月舆梁成,民未病涉也。君子平其政;行辟人可也,焉得人人而济之。故为政者,每人而悦之,日亦不足矣。
孟子告齐宣王曰:君之视臣如手足,则臣视君如腹心;君之视臣如犬马,则臣视君如国人;君之视臣如土芥,则臣视君如寇雠。
王曰:礼 ,为旧君有腹,何如斯可为服矣?
曰:谏行言听,膏泽下于民;有故而去,则君使人导之出疆,又先于其所往;去三年不反,然后收其田里:此之位三有礼焉;如此则为之服矣。今也为臣,谏则不行,言则不听,膏泽不下于民;有故而去,则君搏执之,又极之于其所往;去之日,遂收其田里:此之谓寇雠,寇雠 ,何服之有!
孟子曰:无罪而杀士,则大夫可以去;无罪而戮民,则士可以徙。
孟子曰:君仁 ,莫不仁,君义 ,莫不义。
孟子曰:非礼之礼,非义之义:大人弗为。
孟子曰:中也养不中,才也养不才:故人乐有贤父兄也。如中也弃不中,才也弃不才;则贤不肖之相去,其间不能以寸。
孟子曰:人有不为也,而后可以有为。
孟子曰:言人之不善,当如后患何!
孟子曰:仲尼不为已甚者。
孟子曰:大人者,言不必信,行不必果;惟义所在。
孟子曰:大人者,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。
孟子曰:养生者不足以当大事,惟送死可以当大事。
孟子曰:君子深造之以道,欲其自得之也;自得之,则居之安;居之安,则资之深:资之深,则取之左右逢其原;故君子欲其自得之也。
孟子曰:博学而详说之,将以反说约也。
孟子曰:以善服人者,未有能服人者也。以善养人,然后能服天下,天下不心服而王者,未之有也。
孟子曰:言无实不祥;不祥之实,蔽贤者当之。
徐子曰:仲尼亟称于水曰:水哉水哉,何取于水也?
孟子曰:源泉混混,不舍昼夜;盈科而后进,放乎四海:有本者如是,是之取尔。苟为无本;七八月之间雨集,沟浍皆盈其涸也,可立而待也!故声闻过情,君子耻之。孟子曰: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;庶民去之,君子存之。舜明于庶物,察于人伦,由仁义行,非行仁义也。
孟子曰:禹恶旨酒,而好善言。汤执中,立贤无方。文王视民如伤,望道而未之见。武王不泄迩,不忘远。周公思兼三王 ,以施四事;其有不合者,仰而思之,夜以继日;幸而得之,坐以待旦。
孟子曰:王者之迹熄而诗亡,诗亡,然后春秋作。晋之乘,楚之杌,鲁之春秋,一也。其事则齐桓晋文,其文则史。孔子曰:其义则丘窃取之矣。
孟子曰:君子之泽,五世而斩;小人之泽,五世而斩。予未得为孔子徒也,予私淑诸人也。
孟子曰:可以取,可以无取;取伤廉。可以与,可以无与;与伤惠。可以死,可以无死;死伤勇。
逢蒙学射于羿,尽羿之道;思天下惟羿为愈己,于是杀羿。孟子曰:是亦羿有罪焉。
公明仪曰:宜若无罪焉。
曰:薄乎云尔,恶得无罪!郑人使子濯孺子侵卫,卫使庾公之斯追之。子濯孺子曰:今日我疾作,不可以执弓,吾死矣夫!问其仆曰:追我者谁也?其仆曰:庾公之斯也。曰:吾生矣!其仆曰:庾公之斯,卫之善射者也。夫子曰:吾生。何谓也?曰:庾公之斯学射于尹公之他,尹公之他学射于我。夫尹公之他,端人也,其取友必端矣。庾公之斯至,曰:夫子何为不执弓?曰:今日我疾作,不可以执弓。曰:小人学射于尹公之他,尹公之他学射于夫子。我不忍以夫子之道,反害夫子。虽然,今日之事,君事也,我不敢废。抽矢 ,扣轮,去其金,发乘矢而后反。
孟子曰:西子蒙不洁,则人皆掩鼻而过之。虽有恶人,齐戒沐浴,则可以祀上帝。
孟子曰:天下之言性也,则故而已矣;故者,以利为本。所恶于智者,为其凿也。如智者若禹之行水也,则无恶于智矣,禹之行水也,行其所无事也。如智者亦行其所无事,则智亦大矣。天之高也,星辰之远也,苟求其故,千岁之日至,可坐而致也。
公行子有子之丧,右师往吊。入门,有进而与右师言者,有就右师之位而与右师言者。孟子不与右师言。右师不悦,曰:诸君子皆与欢言,孟子独不与欢言,是简欢也。
孟子闻之,曰:礼,朝廷不历位而相与言,不逾阶而相揖也。我欲行礼,子敖以我为简,不亦异乎!
孟子曰:君子所以异于人者,以其存心也。君子以仁存心,以礼存心。仁者爱人,有礼者敬人。爱人者,人恒爱之;敬人者,人恒敬之。有人于此,其待我以横逆 ,则君子必自反也:我必不仁也,必无礼也;此物奚宜至哉!其自反而仁矣,自反而有礼矣,其横逆由是也;君子必自反也:我必不忠。自反而忠矣,其横逆由是也;君子曰:此亦妄人也已矣!如此则与禽兽奚择哉!于禽兽又何难焉!是故,君子有终身之忧,无一朝之患也。乃若所忧则有之。舜,人也,我亦人也;舜为法于天下可传于后世,我由未免为乡人也:是则可忧也。忧之如何?如舜而已矣!若夫君子所患,则亡矣。非仁无为也,非礼无行也。如有一朝之患。则君子不患矣。
禹稷当平世,三过其门而不入:孔子贤之。颜子当乱世,居于陋巷,一箪食,一瓢饮;人不堪其忧,颜子不改乐:孔子贤之。孟子曰:禹稷颜回同道。禹思天下有溺者,由己溺之也;稷思天下有饥者,由己饥之也;是以如是其急也。禹 、稷 、颜子,易地则皆然。今有同室之人斗者,救之,虽被发缨冠而救之,可也。乡邻有斗者,被发缨冠而往救之,则惑也,虽闭户可也。
公都子曰:匡章,通国皆称不孝焉;夫子与之游,又从而礼貌之:敢问何也?
孟子曰:世俗所谓不孝者五:惰其四支,不顾父母之养,一不孝也;博弈好饮酒,不顾父母之养,二不孝也;好货财,私妻子,不顾父母之养,三不孝也。从耳目之欲,以为父母戮,四不孝也;好勇斗很,以危父母,五不孝也。章子有一于是乎?夫章子,子父青善而不相遇也。责善,朋友之道也;父子青善,贼恩之大者。夫章子,岂不欲有夫妻子母之属哉!为得罪于父,不得近;出妻屏子,终身不养焉。其设心,以为不若是,是则罪之大者。是则章子已矣!
曾子居武城,有越寇。或曰:寇至,盍去诸?曰:无寓人于我室,毁伤其薪木。寇退,则曰:修我墙屋,我将反。寇退,曾子反。左右曰:待先生如此其忠且敬也!寇至则先去以为民望,寇退则反:殆于不可!渖犹行曰:是非汝所知也!昔渖犹有负刍之祸,从先生者七十人,未有与焉。
子思居于卫,有齐寇。或曰:寇至,盍去诸?子思曰:如伋去,君谁与守。
孟子曰:曾子 、子思同道。曾子,师也,父兄也;子思,臣也,微也。曾子 、子思,易地则皆然。
储子曰:王使人夫子,果有以异于人乎?
孟子曰:何以异于人哉?尧舜与人同耳。
齐人有一妻一妾而处室者。其良人出,则必餍酒肉而后反。其妻问所与饮食者,则尽富贵也。其妻告其妾曰:良人出,则必餍酒肉而后反,问其与饮食者,尽富贵也。而未尝有显者来。吾将瞷良人之所之也。
蚤起,施从良人之所之,遍国中无与立谈者,卒之东郭墦间 ,之祭者,乞其馀,不足,又顾而之他:此其为餍足之道也。
其妻归,告其妾曰:良人者,所仰望而终身也。今若此!与其妾讪其良人,而相泣于中庭。而良人未之知也,施施从外来,骄其妻妾。
由君子观之,则人之所以求富贵利达者,其妻妾不羞也 ,而不相泣者,几希矣!
孟子曰:
孟子说:“
舜生于诸冯,迁于负夏,卒于鸣条,东夷之人也。
舜生在诸冯,迁居到负夏,死在鸣条,是东方边远地区的人。
文王生于岐周,卒于毕郢,西夷之人也。
文王生在岐周,死在毕郢,是西方边远地区的人。
地之相去也,千有馀里;
两地相距一千多里。
世之相后也,千有馀岁:
时代相距一千多年。
得志行乎中国,若合符节。
但他们得志后在中国所推行的,像符节一样吻合。
先圣后圣,其揆一也。
先出的圣人和后出的圣人,他们(所遵循的)法度是一样的。”
子产听郑国之政;
子产治理郑国的政事。
以其乘舆济人于溱、洧。
用自己乘坐的车子帮助别人渡过溱水和洧水。
孟子曰:
孟子说:“
惠而不知为政。
(子产)仁惠却不懂治理政事的方法。
岁十一月徒杠成,十二月舆梁成,民未病涉也。
(如果)十一月份把走人的桥修好,十二月份把行车的桥修好,百姓就不会为渡河发愁了。
君子平其政;
在上位的人搞好了政治。
行辟人可也,焉得人人而济之。
出行时让行人回避自己都可以的,哪能一个个地帮别人渡河呢?
故为政者,每人而悦之,日亦不足矣。
所以治理政事的人,对每个人都一一去让他喜欢,时间也就太不够用了。”
孟子告齐宣王曰:
孟子告诉齐宣王说:“
君之视臣如手足,则臣视君如腹心;
君主看待臣下如同自己的手足,臣下看待君主就会如同自己的腹心;
君之视臣如犬马,则臣视君如国人;
君主看待臣下如同狗马,臣下看待君主就会如同不相识的人;
君之视臣如土芥,则臣视君如寇雠。
君主看待臣下如同泥土草芥,臣下看待君主就会如同仇人。”
王曰:
宣王说:“
礼,为旧君有腹,何如斯可为服矣?
礼制规定,(已经离职的臣下)要为先前侍奉过的君主服孝,君主怎样做,臣下就能为他服孝呢?”
曰:
孟子说:“
谏行言听,膏泽下于民;
(臣下在职时)有劝谏,君主就听从,有建议,君主就采纳,使君主恩泽遍及百姓;
有故而去,则君使人导之出疆,又先于其所往;
(臣子)有原因离职(到别国去),君主就派人领他出境,并且派人先到他要去的地方作好安排;
去三年不反,然后收其田里:
离开三年还不回来,才收回他的封地房屋。
此之位三有礼焉;
这叫三次有礼。
如此则为之服矣。
这样,臣下就愿意为他服孝了。
今也为臣,谏则不行,言则不听,膏泽不下于民;
如今做臣下的,有劝谏,君主不接受,有建议,君主不肯听,(因此)恩泽不能遍及百姓;
有故而去,则君搏执之,又极之于其所往;
有原因离去,君主就要捉拿他,还想法使他在所去的地方陷入困境;
去之日,遂收其田里:
离开的当天,就没收了他的封地房屋。
此之谓寇雠,寇雠,何服之有!
这样就叫作仇人,(成了)仇人,哪有什么要服孝的呢?”
孟子曰:
孟子说:“
无罪而杀士,则大夫可以去;
无罪而杀士人,那么大夫就可以离开;
无罪而戮民,则士可以徙。
无罪而杀百姓,那么士人就可以迁走。”
孟子曰:
孟子说:“
君仁,莫不仁,君义,莫不义。
君主仁,就没有谁不仁,君主义,就没有谁不义。”
孟子曰:
孟子说:“
非礼之礼,非义之义:
不符合礼的‘礼’,不符合义的‘义’。
大人弗为。
有道德的人是不遵行的。”
孟子曰:
孟子说:“
中也养不中,才也养不才:
道德行为合乎法度的人要教育熏陶不合法度的人,有才能的人要教育熏陶没有才能的人。
故人乐有贤父兄也。
所以人们都乐于有贤能的父兄。
如中也弃不中,才也弃不才;
如果道德行为合乎法度的人鄙弃不合法度的人,有才能的人鄙弃没有才能的人。
则贤不肖之相去,其间不能以寸。
那么贤能的人与不贤能的人之间的距离,就近得不能用寸来度量了。”
孟子曰:
孟子说:“
人有不为也,而后可以有为。
一个人有所不为,然后才能有所为。”
孟子曰:
孟子说:“
言人之不善,当如后患何!
说人家缺点,招来了后患怎么办?”
孟子曰:
孟子说:“
仲尼不为已甚者。
仲尼不做过头的事。”
孟子曰:
孟子说:“
大人者,言不必信,行不必果;
有德行的君子,说话不一定都兑现,做事不一定都彻底。
惟义所在。
只要落实在‘义’上就行。”
孟子曰:
孟子说:“
大人者,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。
有德行的君子,是不失掉婴儿般纯真天性的人。”
孟子曰:
孟子说:“
养生者不足以当大事,惟送死可以当大事。
奉养父母还算不上大事,只有给他们送终才算得上大事。”
孟子曰:
孟子说:“
君子深造之以道,欲其自得之也;
君子要按照正确的方法深造,是想使他自己获得道理。
自得之,则居之安;
自己获得的道理,就能牢固掌握它;
居之安,则资之深:
牢固掌握了它,就能积蓄很深;
资之深,则取之左右逢其原;
积蓄深了,就能左右逢源取之不尽。
故君子欲其自得之也。
所以君子想要自己获得道理。”
孟子曰:
孟子说:“
博学而详说之,将以反说约也。
广博地学习,详细地阐述,是要由此返回到能说出其要点的境地。”
孟子曰:
孟子说:“
以善服人者,未有能服人者也。
靠善来使人心服,没有能使人心服的;
以善养人,然后能服天下,天下不心服而王者,未之有也。
靠善来教育感化人,才能使天下的人心服,天下的人不心服却能统治好天下的,是从来不会有的。”
孟子曰:
孟子说:“
言无实不祥;
说话没有事实根据是不好的。
不祥之实,蔽贤者当之。
不祥的后果由阻碍进用贤者的人承受。”
徐子曰:
徐子说:“
仲尼亟称于水曰:
孔子多次称赞水,说道‘水啊,水啊!
水哉水哉,何取于水也?’
对于水,孔子取它哪一点呢?”
孟子曰:
孟子说:“
源泉混混,不舍昼夜;
源头里的泉水滚滚涌出,日夜不停。
盈科而后进,放乎四海:
注满洼坑后继续前进,最后流入大海。
有本者如是,是之取尔。
有本源的事物都是这样,孔子就取它这一点罢了。
苟为无本;
如果没有本源。
七八月之间雨集,沟浍皆盈其涸也,可立而待也!
像七八月间的雨水那样,下得很集中,大小沟渠都积满了水,但它们的干涸却只要很短的时间。
故声闻过情,君子耻之。
所以,声望超过了实际情况,君子认为是可耻的。”
孟子曰:
孟子说:“
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;
人区别于禽兽的地方只有很少一点点。
庶民去之,君子存之。
一般的人丢弃了它,君子保存了他。
舜明于庶物,察于人伦,由仁义行,非行仁义也。
舜明白万事万物的道理,明察人伦关系,因此能遵照仁义行事,而不是勉强地施行仁义。
孟子曰:
孟子说:“
禹恶旨酒,而好善言。
禹讨厌美酒而喜欢善言。
汤执中,立贤无方。
汤掌握住中正的原则,选拔贤人没有一成不变的常规。
文王视民如伤,望道而未之见。
文王看待百姓,如同他们受了伤一样,(总是同情抚慰,)望见了‘道’却像没有看见一样。
武王不泄迩,不忘远。
(总是不断追求,)武王不轻慢近臣,不遗忘远臣。
周公思兼三王,以施四事;
周公想要兼有三代圣王的功业,实践(上述)四个方面的美德;
其有不合者,仰而思之,夜以继日;
要是有不合当时情况的,就仰首思索,夜以继日;
幸而得之,坐以待旦。
幸而想通了,就坐等天亮(以便立即实行)。”
孟子曰:
孟子说:“
王者之迹熄而诗亡,诗亡,然后春秋作。
圣王采集歌谣的做法废止后,诗就没有了,诗没有之后,就出现了《春秋》一类史书。
晋之乘,楚之杌,鲁之春秋,一也。
晋国的《乘》,楚国的《梼杌》,鲁国的《春秋》,都是一样的:
其事则齐桓晋文,其文则史。
上面记载的是齐桓公晋文公之类的事,上面的文字,都是由史官记录而成。
孔子曰:
孔子说:
其义则丘窃取之矣。
‘各国史书(褒贬善恶)的原则,我私下里取来(运用到《春秋》中去)了。
孟子曰:’
” 孟子说:“
君子之泽,五世而斩;
君子道德风尚的影响,五代以后就断绝了;
小人之泽,五世而斩。
小人道德风尚的影响,五代以后也就断绝了。
予未得为孔子徒也,予私淑诸人也。
我没能(赶上)做孔子的门徒,我是私下从别人那里学习(孔子的道德学问)的。”
孟子曰:
孟子说:“
可以取,可以无取;
可以拿,可以不拿。
取伤廉。
拿了就伤害了廉洁;
可以与,可以无与;
可以给,可以不给。
与伤惠。
给了就伤害了恩惠;
可以死,可以无死;
可以死,可以不死。
死伤勇。
死了就伤害了勇敢。”
逢蒙学射于羿,尽羿之道;
逢蒙向羿学射箭,完全学会了羿的技术。
思天下惟羿为愈己,于是杀羿。
他想到天下只有羿比自己强,于是杀害了羿。
孟子曰:
孟子说:“
是亦羿有罪焉。
这件事羿也有过错。
公明仪曰:
公明仪说:
宜若无罪焉。
这点错就像没有罪一样。
曰:
孟子说:“
薄乎云尔,恶得无罪!
过错小一点罢了,哪能说没有过错?
郑人使子濯孺子侵卫,卫使庾公之斯追之。
郑国派子濯孺子侵犯卫国,卫国派庾公之斯追击他。
子濯孺子曰:
子濯孺子说:
今日我疾作,不可以执弓,吾死矣夫!
‘今天我的病发作了,不能拿弓,我是必死无疑的了。
问其仆曰:’
问他的驾车人:
追我者谁也?
‘追我的人是谁?
其仆曰:’
驾车的说:
庾公之斯也。
‘是庾公之斯。
曰:’
子濯孺子说:
吾生矣!
‘我能活了!
其仆曰:’
驾车的说:
庾公之斯,卫之善射者也。
‘庾公之斯是卫国善于射箭的人;
夫子曰:
您(反而)说:“
吾生。
我能活了”。
何谓也?
为什么这样说呢?
曰:’
子濯孺子说:
庾公之斯学射于尹公之他,尹公之他学射于我。
‘庾公之斯是跟尹公之他学的射箭,尹公之他是跟我学的射箭。
夫尹公之他,端人也,其取友必端矣。
尹公之他是正派人,他看中的朋友一定也是正派的。
庾公之斯至,曰:’
庾公之斯追到跟前,说:
夫子何为不执弓?
‘先生为什么不拿弓?
曰:’
子濯孺子说:
今日我疾作,不可以执弓。
‘今天我的病发作了,无法拿弓。
曰:’
庾公之斯说:
小人学射于尹公之他,尹公之他学射于夫子。
‘我向尹公之他学射箭,尹公之他是向您学射箭。
我不忍以夫子之道,反害夫子。
我不忍心用您传授的技术反过来伤害您。
虽然,今日之事,君事也,我不敢废。
虽然这么说,可是今天这事,是国君交付的事,我不敢不办。
抽矢,扣轮,去其金,发乘矢而后反。’
说完便抽出箭来,在车轮上敲,敲掉箭头,射了四箭之后返身回去了。”
孟子曰:
孟子说:“
西子蒙不洁,则人皆掩鼻而过之。
(如果)西施蒙上了脏东西,那么人人都会掩着鼻子走过她跟前;
虽有恶人,齐戒沐浴,则可以祀上帝。
即使长得丑陋的人,只要(诚心)斋戒沐浴,那么也可以祭祀上帝。”
孟子曰:
孟子说:“
天下之言性也,则故而已矣;
天下之人所说的本性,无非指万物固有的道理而已。
故者,以利为本。
固有的道理是以顺乎自然作根本的。
所恶于智者,为其凿也。
(有时)之所以要讨厌聪明,是因为它穿凿附会。
如智者若禹之行水也,则无恶于智矣,禹之行水也,行其所无事也。
如果聪明得能像禹使水顺势流泄那样,那就不会讨厌聪明了,禹使水顺势流泄,做的是不用穿凿而顺其自然的事。
如智者亦行其所无事,则智亦大矣。
如果聪明人也能做不用穿凿而顺其自然的事,那聪明也就大得了不起了。
天之高也,星辰之远也,苟求其故,千岁之日至,可坐而致也。
天是很高的,星辰是很远的,如果能推求它们固有的(运行)规律,那么一千年后的冬至,也是可以坐着推算出来的。”
公行子有子之丧,右师往吊。
公行子为儿子办丧事,右师前去吊丧。
入门,有进而与右师言者,有就右师之位而与右师言者。
进了门,就有走上来同他说话的,(坐下后,)又有走近他的座位来同他说话的。
孟子不与右师言。
孟子不同右师说话。
右师不悦,曰:
右师不高兴地说:“
诸君子皆与欢言,孟子独不与欢言,是简欢也。
大夫们都来同我说话,只有孟子不同我说话,这是怠慢我。”
孟子闻之,曰:
孟子听了这话,说:“
礼,朝廷不历位而相与言,不逾阶而相揖也。
按礼的规定,在朝廷上不能越过位次相互交谈,不能越过台阶相互作揖。
我欲行礼,子敖以我为简,不亦异乎!
我是想按礼办事,子敖却认为我怠慢了他,不也奇怪吗?”
孟子曰:
孟子说:“
君子所以异于人者,以其存心也。
君子之所以不同于一般人,是因为他保存在心里的思想不同。
君子以仁存心,以礼存心。
君子把仁保存在心里,把礼保存在心里。
仁者爱人,有礼者敬人。
仁人爱人,有礼的人尊敬人。
爱人者,人恒爱之;
爱人的人,别人就一直爱他;
敬人者,人恒敬之。
尊敬人的人,别人就一直尊敬他。
有人于此,其待我以横逆,则君子必自反也:
假设有个人,他以粗暴蛮横的态度对待我,那么君子必定会反省自己:
我必不仁也,必无礼也;
我(对他)一定还有不仁的地方,无礼的地方。
此物奚宜至哉!
要不这种态度怎么会冲着我来呢?
其自反而仁矣,自反而有礼矣,其横逆由是也;
反省后做到仁了,反省后有礼了,那人的粗暴蛮横仍然如此。
君子必自反也:
君子必定再反省:
我必不忠。
我(待他)一定还没有尽心竭力。
自反而忠矣,其横逆由是也;
经过反省,做到了尽心竭力,那人的粗暴蛮横还是这样。
君子曰:
君子就说:
此亦妄人也已矣!
‘这不过是个狂人罢了。
如此则与禽兽奚择哉!
像他这样,同禽兽有什么区别呢?
于禽兽又何难焉!
对于禽兽又有什么可计较的呢?
是故,君子有终身之忧,无一朝之患也。’
因此君子有终身的忧虑,没有一时的担心。
乃若所忧则有之。
至于终身忧虑的事是:
舜,人也,我亦人也;
舜是人,我也是人;
舜为法于天下可传于后世,我由未免为乡人也:
舜给天下的人树立了榜样,影响可以流传到后世,我却仍然不免是个平庸的人。
是则可忧也。
这是值得忧虑的。
忧之如何?
忧虑了怎么办?
如舜而已矣!
像舜那样去做罢了。
若夫君子所患,则亡矣。
至于说到君子(一时)所担心的,那是没有的。
非仁无为也,非礼无行也。
不仁的事不干,不合礼的事不做。
如有一朝之患。
即使有一时的担心。
则君子不患矣。
君子也不认为值得担心了。”
禹稷当平世,三过其门而不入:
禹后稷处在太平时代,三次路过家门都不进去。
孔子贤之。
孔子称赞他们。
颜子当乱世,居于陋巷,一箪食,一瓢饮;
颜子处在乱世,居住在僻陋的巷子里,一个小竹筐装饭吃,一个瓢子舀水喝。
人不堪其忧,颜子不改乐:
别人忍受不了那种清苦,颜子却不改变他的快乐。
孔子贤之。
孔子称赞他。
孟子曰:
孟子说:“
禹稷颜回同道。
禹后稷颜回(遵循)同一个道理。
禹思天下有溺者,由己溺之也;
禹一想到天下的人有淹在水里的,就觉得仿佛是自己使他们淹在水里似的;
稷思天下有饥者,由己饥之也;
后稷一想到天下的人还有挨饿的,就觉得仿佛是自己使他们挨了饿似的。
是以如是其急也。
所以才那样急迫(地去拯救他们)。
禹、稷、颜子,易地则皆然。
禹后稷和颜回如果互换一下处境,也都会这样的。
今有同室之人斗者,救之,虽被发缨冠而救之,可也。
假设现在有同室的人打架,(为了)阻止他们,即使(匆忙得)披散着头发就戴上帽子去阻止,也是可以的。
乡邻有斗者,被发缨冠而往救之,则惑也,虽闭户可也。
如果乡邻中有打架的,也披散着头发就戴上帽子去阻止,那就太糊涂了,(对这种事,)即使关起门来(不管它)也是可以的。”
公都子曰:
公都子说:“
匡章,通国皆称不孝焉;
(齐国的)匡章,全国都说他不孝。
夫子与之游,又从而礼貌之:
您却同他交往,还对他很客气。
敢问何也?
请问这是为什么呢?”
孟子曰:
孟子说:“
世俗所谓不孝者五:
世俗所说的不孝,有五种情况:
惰其四支,不顾父母之养,一不孝也;
四肢懒惰,不顾父母的生活,这是一不孝;
博弈好饮酒,不顾父母之养,二不孝也;
喜欢赌博喝酒,不顾父母的生活,是二不孝;
好货财,私妻子,不顾父母之养,三不孝也。
贪图钱财,偏爱老婆孩子,不顾父母的生活,是三不孝;
从耳目之欲,以为父母戮,四不孝也;
放纵于寻欢作乐,使父母蒙受羞辱,是四不孝;
好勇斗很,以危父母,五不孝也。
逞勇好斗,危及父母,是五不孝。
章子有一于是乎?
章子在这五种不孝中犯有哪一种吗?
夫章子,子父青善而不相遇也。
章子是因为父子之间互相责求善行而不能相处在一块的。
责善,朋友之道也;
责求善行,这是朋友相处的原则;
父子青善,贼恩之大者。
父子之间责求善行,却是大伤感情的事。
夫章子,岂不欲有夫妻子母之属哉!
章子难道不想有夫妻母子的团聚?
为得罪于父,不得近;
只是因为得罪了父亲,不能亲近他。
出妻屏子,终身不养焉。
(不得已)把妻子儿女赶出了门,终身不要他们侍奉。
其设心,以为不若是,是则罪之大者。
他心里设想,不这么做,就是更大的罪过。
是则章子已矣!
这就是章子罢了。”
曾子居武城,有越寇。
曾子居住在武城,越国军队来侵犯。
或曰:
有人说:“
寇至,盍去诸?
敌人要来了,何不离开这里?”
曰:
(曾子临离开时)说:“
无寓人于我室,毁伤其薪木。
不要让人住到我家来,毁坏了这里的树木。”
寇退,则曰:
敌人退走了,曾子就说:“
修我墙屋,我将反。
修好我的墙屋,我要回来了。”
寇退,曾子反。
敌人退走后,曾子回来了。
左右曰:
他身边的人议论说:“
待先生如此其忠且敬也!
(武城人)对我们先生这样忠诚而恭敬。
寇至则先去以为民望,寇退则反:
敌人来了,先生却先离开,给百姓做了这么个榜样,敌人退走了,他才回来。
殆于不可!
(这么做)恐怕不好。”
渖犹行曰:
沈犹行说:“
是非汝所知也!
这不是你们所能明白的。
昔渖犹有负刍之祸,从先生者七十人,未有与焉。
从前,(先生曾住在我们那里,)沈犹家遭遇负刍作乱的祸事,跟随先生的七十个弟子,没有一个出事的,(因为他们是老师和客人,让他们先离开)。”
子思居于卫,有齐寇。
子思居住在卫国,有齐国军队来侵犯。
或曰:
有人说:“
寇至,盍去诸?
敌人要来了,您何不离开这里?”
子思曰:
子思说:“
如伋去,君谁与守。
如果我也离开,国君同谁来守城呢?”
孟子曰:
孟子说:“
曾子、子思同道。
曾子和子思遵行相同的道理。
曾子,师也,父兄也;
曾子是老师,是长辈;
子思,臣也,微也。
子思是臣,身份低。
曾子、子思,易地则皆然。
如果曾子子思互换了地位,也都会这样的。”
储子曰:
储子说:“
王使人夫子,果有以异于人乎?
齐王派人暗中观察先生,(您)果真有同别人不一样的地方吗?”
孟子曰:
孟子说:“
何以异于人哉?
哪有什么同别人不一样的呢?
尧舜与人同耳。
尧舜都是同普通人一样的嘛。”
齐人有一妻一妾而处室者。
齐国有个一妻一妾住在一起的人家。
其良人出,则必餍酒肉而后反。
她们的丈夫每次出门,必定是喝足了酒吃饱了肉之后才回家。
其妻问所与饮食者,则尽富贵也。
妻子问同他一起吃喝的是什么人,他就说都是有钱有势的人。
其妻告其妾曰:
妻子告诉他的妾说:“
良人出,则必餍酒肉而后反,问其与饮食者,尽富贵也。
丈夫每次出去,总是酒足肉饱后回来,问他同谁一起吃喝,他就说都是有钱有势的人。
而未尝有显者来。
可是从来没见有显贵的人来过。
吾将瞷良人之所之也。
我打算暗暗地察看他到什么地方去。”
蚤起,施从良人之所之,遍国中无与立谈者,卒之东郭墦间,之祭者,乞其馀,不足,又顾而之他:
(第二天)一早起来,(妻子)暗中跟着丈夫到他要去的地方,走遍全城没有一个站住了跟他说话的,最后走到了东门外的一块墓地中间,(见他)跑到祭坟的人那里,讨些残剩的酒菜吃;
此其为餍足之道也。
没吃饱,又东张西望上别处去乞讨,这就是他吃饱喝足的办法。
其妻归,告其妾曰:
妻子回家后,(把情况)告诉了妾,并说道:“
良人者,所仰望而终身也。
丈夫,是我们指望终身依靠的人。
今若此!
现在他竟像这样!”
与其妾讪其良人,而相泣于中庭。
(说罢)同妾一起嘲骂丈夫,在庭中相对而泣。
而良人未之知也,施施从外来,骄其妻妾。
而丈夫还不知道,得意洋洋地从外面回来,向妻妾摆架子。
由君子观之,则人之所以求富贵利达者,其妻妾不羞也,而不相泣者,几希矣!
从君子看来,人们用来追求升官发财的手段,能使他们妻妾不感到羞耻不相对而泣的,恐怕是很少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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