马子才,顺天人。世好菊,至才尤甚。闻有佳种,必购之,千里不惮。一日,有金陵客寓其家,自言其中表亲有一二种,为北方所无。马欣动,即刻治装,从客至金陵。客多方为之营求,得两芽,裹藏如宝。归至中途,遇一少年,跨蹇从油碧车,丰姿洒落。渐近与语。少年自言:“陶姓。”谈言骚雅。因问马所自来,实告之。少年曰:“种无不佳,培溉在人。”因与论艺菊之法。马大悦,问:“将何往?”答云:“姊厌金陵,欲卜居于河朔耳。”马欣然曰:“仆虽固贫,茅庐可以寄榻。不嫌荒陋,无烦他适。”陶趋车前,向姊咨禀。车中人推帘语,乃二十许绝世美人也。顾弟言:“屋不厌卑,而院宜得广。”马代诺之,遂与俱归。
第南有荒圃,仅小室三四椽,陶喜,居之。日过北院,为马治菊。菊已枯,拔根再植之,无不活。然家清贫,陶日与马共食饮,而察其家似不举火。马妻吕,亦爱陶姊,不时以升斗馈恤之。陶姊小字黄英,雅善谈,辄过吕所,与共纫绩。陶一日谓马曰:”君家固不丰,仆日以口腹累知交,胡可为常。为今计,卖菊亦足谋生。”马素介,闻陶言,甚鄙之,曰:“仆以君风流高士,当能安贫,今作是论,则以东篱为市井,有辱黄花矣。”陶笑曰:“自食其力不为贪,贩花为业不为俗。人固不可苟求富,然亦不必务求贫也。”马不语,陶起而出。自是,马所弃残枝劣种,陶悉掇拾而去。由此不复就马寝食,招之始一至。未几,菊将开,闻其门嚣喧如市。怪之,过而窥焉,见市人买花者,车载肩负,道相属也。其花皆异种,目所未睹。心厌其贪,欲与绝;而又恨其私秘佳本,遂款其扉,将就诮让。陶出,握手曳入。见荒庭半亩皆菊畦,数椽之外无旷土。劚去者,则折别枝插补之;其蓓蕾在畦者,罔不佳妙:而细认之,尽皆向所拔弃也。陶入屋,出酒馔,设席畦侧,曰:“仆贫不能守清戒,连朝幸得微资,颇足供醉,”少间,房中呼“三郎”,陶诺而去。俄献佳肴,烹饪良精。因问:“贵姊胡以不字?”答云:“时未至。“问:“何时?”曰:“四十三月。”又诘:“何说?”但笑不言。尽欢始散。过宿,又诣之,新插者已盈尺矣。大奇之,苦求其术。陶曰:“此固非可言传;且君不以谋生,焉用此?”又数日,门庭略寂,陶乃以蒲席包菊,捆载数车而去。逾岁,春将半,始载南中异卉而归,于都中设花肆,十日尽售,复归艺菊。问之去年买花者。留其根,次年尽变而劣,乃复购于陶。陶由此日富:一年增舍,二年起夏屋。兴作从心,更不谋诸主人。渐而旧日花畦,尽为廊舍。更于墙外买田一区,筑墉四周,悉种菊。至秋,载花去,春尽不归。而马妻病卒。意属黄英,微使人风示之。黄英微笑。意似允许,惟专候陶归而已。年馀,陶竟不至。黄英课仆种菊,一如陶。得金益合商贾,村外治膏田二十顷,甲第益壮。忽有客自东粤来,寄陶生函信,发之,则嘱姊归马。考其寄书之日,即妻死之日;回忆园中之饮,适四十三月也。大奇之。以书示英,请问“致聘何所”。英辞不受采。又以故居陋,欲使就南第居,若赘焉。马不可,择日行亲迎礼。黄英既适马,于间壁开扉通南第,日过课其仆。
马耻以妻富,恒嘱黄英作南北籍,以防淆乱。而家所需,黄英辄取诸南第。不半岁,家中触类皆陶家物。马立遣人一一赍还之,戒勿复取。未浃旬,又杂之。凡数更,马不胜烦。黄英笑曰:“陈仲子毋乃劳乎?”马惭,不复稽,一切听诸黄英。鸠工庀料,土木大作,马不能禁。经数月,楼舍连亘,两第竟合为一,不分疆界矣。然遵马教,闭门不复业菊,而享用过于世家。马不自安,曰:“仆三十年清德,为卿所累。今视息人间,徒依裙带而食,真无一毫丈夫气矣。人皆祝富,我但祝穷耳!”黄英曰:“妾非贪鄙;但不少致丰盈,遂令千载下人,谓渊明贫贱骨,百世不能发迹,故聊为我家彭泽解嘲耳。然贫者愿富,为难;富者求贫,固亦甚易。床头金任君挥去之,妾不靳也。”马曰:“捐他人之金,抑亦良丑。”英曰:“君不愿富,妾亦不能贫也。无已,析君居:清者自清,浊者自浊,何害。”乃于园中筑茅茨,择美婢往侍马。马安之。然过数日,苦念黄英。招之,不肯至;不得已,反就之。隔宿辄至,以为常。黄英笑曰:“东食西宿,廉者当不如是。”乌亦自笑,无以对,遂复合居如初。
会马以事客金陵,适逢菊秋。早过花肆,见肆中盆列甚烦,款朵佳胜,心动,疑类陶制。少间,主人出,果陶也。喜极,具道契阔,遂止宿焉,要之归。陶曰:“金陵,吾故土,将婚于是。积有薄资,烦寄吾姊。我岁杪当暂去。”马不听,请之益苦。且曰:“家幸充盈,但可坐享,无须复贾。”坐肆中,使仆代论价,廉其直,数日尽售。逼促囊装,赁舟遂北。入门,则姊已除舍,床榻裀褥皆设,若预知弟也归者。陶自归,解装课役,大修亭园,惟日与马共棋酒,更不复结一客。为之择婚,辞不愿。姊遣二婢侍其寝处,居三四年,生一女。
陶饮素豪,从不见其沉醉。有友人曾生,量亦无对。适过马,马使与陶相较饮。二人纵饮甚欢,相得恨晚。自辰以迄四漏,计各尽百壶。曾烂醉如泥,沉睡座间。陶起归寝,出门践菊畦,玉山倾倒,委衣于侧,即地化为菊,高如人;花十馀朵,皆大于拳。马骇绝,告黄英。英急往,拔置地上,曰:“胡醉至此!”覆以衣,要马俱去,戒勿视。既明而往,则陶卧畦边。马乃悟姊弟菊精也,益敬爱之。而陶自露迹,饮益放,恒自折柬招曾。因与莫逆。值花朝,曾乃造访,以两仆舁药浸白酒一坛,约与共尽。坛将竭,二人犹未甚醉,马潜以一瓻续入之,二人又尽之。曾醉已惫,诸仆负之以去。陶卧地,又化为菊。马见惯不惊,如法拔之,守其旁以观其变。久之,叶益憔悴。大惧,始告黄英。英闻骇曰:“杀吾弟矣!”奔视之,根株已枯。痛绝,掐其梗,埋盆中,携入闺中,日灌溉之。马悔恨欲绝,甚怨曾。越数日,闻曾已醉死矣。盆中花渐萌,九月既开,短干粉朵,嗅之有酒香,名之“醉陶”,浇以酒则茂。后女长成,嫁于世家。黄英终老,亦无他异。
异史氏日:“青山白云人,遂以醉死,世尽惜之,而未必不自以为快也。植此种于庭中,如见良友,如对丽人,不可不物色之也。”
马子才,顺天人。
顺天人马子才。
世好菊,至才尤甚。
家里世世代代喜好菊花,到了马子才这辈爱得更深了;
闻有佳种,必购之,千里不惮。
只要听说有好品种就一定想法买到它,不怕路远。
一日,有金陵客寓其家,自言其中表亲有一二种,为北方所无。
一天,有位金陵客人住在他家,说自己的一位表亲有一两种菊花,是北方没有的品种。
马欣动,即刻治装,从客至金陵。
马子才高兴地动了心,立刻准备行装跟客人到了金陵。
客多方为之营求,得两芽,裹藏如宝。
客人千方百计为他谋求,才得到两棵幼芽,马子才像得了珍宝似地裹藏起来。
归至中途,遇一少年,跨蹇从油碧车,丰姿洒落。
回家路上,子才遇见一个少年,骑着小毛驴,跟随在一辆华丽的车子后面,生得英俊潇洒,落落大方。
渐近与语。
马子才慢慢来到少年跟前攀谈起来。
少年自言:“
少年自己说:“
陶姓。”
姓陶。”
谈言骚雅。
言谈文雅。
因问马所自来,实告之。
又问起马子才从什么地方来,马子才如实告诉了他。
少年曰:“
少年说:“
种无不佳,培溉在人。”
菊花品种没有不好的,全在人栽培灌溉。”
因与论艺菊之法。
就同他谈论起种植菊花的技艺来。
马大悦,问:“
马子才十分高兴,问:“
将何往?”
你要到什么地方去?”
答云:“
少年回答说:“
姊厌金陵,欲卜居于河朔耳。”
姐姐在金陵住厌了,想到黄河以北找个地方住。”
马欣然曰:“
马子才很高兴地说:“
仆虽固贫,茅庐可以寄榻。
我家虽然很穷,但有茅草房可以居住。
不嫌荒陋,无烦他适。”
如果你们不嫌荒陋,就不要再找别的地方了。”
陶趋车前,向姊咨禀。
陶生快步走到车前同姐姐商量。
车中人推帘语,乃二十许绝世美人也。
车里的人掀开帘子说话,原来是个二十来岁的绝世美人。
顾弟言:“
她看着弟弟说:“
屋不厌卑,而院宜得广。”
房屋好坏不在乎,但院子一定要宽敞。”
马代诺之,遂与俱归。
马子才忙替陶生答应了,于是三人一块儿回家。
第南有荒圃,仅小室三四椽,陶喜,居之。
马家宅子南边有一个荒芜的园子,只有三四间小房,陶生看中了,就在那里住下来。
日过北院,为马治菊。
每天到北院,为马子才管理菊花。
菊已枯,拔根再植之,无不活。
那些已经枯了的菊花一经他拨出来再种上,没有不活的。
然家清贫,陶日与马共食饮,而察其家似不举火。
陶生家里贫穷,每天和马子才一块吃饭饮酒,而他家似乎从来不烧火做饭。
马妻吕,亦爱陶姊,不时以升斗馈恤之。
马子才的妻子吕氏,也很喜爱陶生的姐姐,时常拿出一升半升的粮食接济他们。
陶姊小字黄英,雅善谈,辄过吕所,与共纫绩。
陶生的姐姐小名叫黄英,很会说话,也常到吕氏的房里同她一块做针线活。
陶一日谓马曰:
一天,陶生对马子才说:“”
君家固不丰,仆日以口腹累知交,胡可为常。
你家生活本来就不富裕,又添我们两张嘴拖累你们,哪能是长久法子呢?
为今计,卖菊亦足谋生。”
为今之计,卖菊花也足以谋生。”
马素介,闻陶言,甚鄙之,曰:“
马子才一向耿直,听了陶生的话,很鄙视地说:“
仆以君风流高士,当能安贫,今作是论,则以东篱为市井,有辱黄花矣。”
我以为你是一个风流高士,能够安于贫困,今天竟说出这样的话,把种菊花的地方作为市场,那是对菊花的侮辱。”
陶笑曰:“
陶生笑着说:“
自食其力不为贪,贩花为业不为俗。
自食其力不是贪心,卖花为业不是庸俗;
人固不可苟求富,然亦不必务求贫也。”
一个人固然不能用不正当的手段来谋利,但也不必去追求贫穷啊。”
马不语,陶起而出。
马子才没有说话,陶生站起来走了。
自是,马所弃残枝劣种,陶悉掇拾而去。
从这天起,马子才扔掉的残枝劣种,陶生都拾掇回去。
由此不复就马寝食,招之始一至。
也不再到马家吃饭,马子才叫他,他才去一次。
未几,菊将开,闻其门嚣喧如市。
不久,菊花将要开放了,马子才听到陶生门前吵吵嚷嚷像市场一样。
怪之,过而窥焉,见市人买花者,车载肩负,道相属也。
感到很奇怪,便偷偷地过去瞧,见来陶家买花的人,用车载的用肩挑的,络绎不绝。
其花皆异种,目所未睹。
所买的花全是奇异的品种,从来没有见过的。
心厌其贪,欲与绝;
马子才心里讨厌陶生贪财,想与他绝交。
而又恨其私秘佳本,遂款其扉,将就诮让。
又恨他私藏良种不让自己知道,就走到他门前叫门,要责备他一顿。
陶出,握手曳入。
陶生出来,拉着他的手进了门。
见荒庭半亩皆菊畦,数椽之外无旷土。
马子才见原来的半亩荒地全种上了菊花,除了那几间房子没有一块空地。
劚去者,则折别枝插补之;
挖去菊花的地方,又折下别的枝条插补上了。
其蓓蕾在畦者,罔不佳妙:
畦里那些含苞待放的菊花没有一棵不是奇特的品种。
而细认之,尽皆向所拔弃也。
仔细辨认一下,全是自己以前拔出来扔掉的。
陶入屋,出酒馔,设席畦侧,曰:“
陶生进屋,端出酒菜摆在菊花畦旁边,说:“
仆贫不能守清戒,连朝幸得微资,颇足供醉,”少间,房中呼“三郎”,陶诺而去。
我因贫穷,不能守清规,连续几天幸而得到一点钱,足够我们醉一通的,”不大一会儿,听房中连连喊叫“三郎”,陶生答应着去了;
俄献佳肴,烹饪良精。
很快又端来一些好菜,烹饪手艺很高。
因问:“
马子才问:“
贵姊胡以不字?”
你姐姐为什么还不嫁人?”
答云:“
陶生回答说:“
时未至。
没到时候。”
“问:“
马子才问:“
何时?”
要到什么时候?”
曰:“
陶生说:“
四十三月。”
四十三个月。”
又诘:“
马子才又追问:“
何说?”
这是什么意思?”
但笑不言。
陶生光笑,没有说话。
尽欢始散。
直到酒足饭饱,两人才高兴地散了。
过宿,又诣之,新插者已盈尺矣。
过了一宿,马子才又去陶家,看到新插的菊花已经长到一尺多高。
大奇之,苦求其术。
非常惊奇,苦苦请求陶生传授种植的技术。
陶曰:“
陶生说:“
此固非可言传;
这本来就不是能言传的。
且君不以谋生,焉用此?”
况且你也不用它谋生,何必学它?”
又数日,门庭略寂,陶乃以蒲席包菊,捆载数车而去。
又过了几天,门庭稍微清静些了,陶生就用蒲席把菊花包起来捆好,装载了好几车拉走了。
逾岁,春将半,始载南中异卉而归,于都中设花肆,十日尽售,复归艺菊。
过了年,春天过去一半了,陶生才用车子拉着一些南方的珍奇花卉回来,在城里开了间花店,十天就卖光了,仍旧回来培植菊花。
问之去年买花者。
去年从陶生家买菊花保留了花根的。
留其根,次年尽变而劣,乃复购于陶。
第二年都变成了劣种,就又来找陶生购买。
陶由此日富:
陶生从此一天天富裕起来。
一年增舍,二年起夏屋。
头一年增盖了房舍,第二年又建起了高房大屋。
兴作从心,更不谋诸主人。
他想建什么就建什么,从不和主人商量。
渐而旧日花畦,尽为廊舍。
慢慢的旧日的花畦,全都盖起了房舍。
更于墙外买田一区,筑墉四周,悉种菊。
陶生便在墙外买了一块地,在四周垒起土墙,全部种上菊花。
至秋,载花去,春尽不归。
到了秋天,用车拉着花走了,第二年春天过去了也没回来。
而马妻病卒。
这时,马子才的妻子生病死了。
意属黄英,微使人风示之。
马子才看中了黄英,就托人向黄英露了点口风。
黄英微笑。
黄英微笑着。
意似允许,惟专候陶归而已。
看意思好像应允了,只是专等陶生回来罢了。
年馀,陶竟不至。
过了一年多,陶生仍然没有回来。
黄英课仆种菊,一如陶。
黄英指导仆人栽种菊花,同陶生在家时一样。
得金益合商贾,村外治膏田二十顷,甲第益壮。
卖花得的钱就和商人合股做买卖,还在村外买了二十顷良田,宅院修造得更加壮观。
忽有客自东粤来,寄陶生函信,发之,则嘱姊归马。
一天,忽然从广东来了一位客人,捎来陶生的一封书信。
考其寄书之日,即妻死之日;
马子才打开一看,是陶生嘱咐姐姐嫁给马子才。
回忆园中之饮,适四十三月也。
看了看信的日期,正是他妻子死的那天,又回忆起那次在园中饮酒时,到现在正好四十三个月。
大奇之。
马子才非常惊奇。
以书示英,请问“致聘何所”。
便把信给黄英看,询问她聘礼送到什么地方。
英辞不受采。
黄英推辞不收彩礼。
又以故居陋,欲使就南第居,若赘焉。
又因为马子才的老房太简陋,想让他住进自己的宅子,像招赘女婿一样。
马不可,择日行亲迎礼。
马子才不同意,选了个吉庆日子把黄英娶到家里。
黄英既适马,于间壁开扉通南第,日过课其仆。
黄英嫁给马子才以后,在墙壁上开了个便门通南宅,每天过去督促仆人做活。
马耻以妻富,恒嘱黄英作南北籍,以防淆乱。
马子才觉得依靠妻子的财富生活不光彩,常嘱咐黄英南北宅子各立帐目,以防混淆。
而家所需,黄英辄取诸南第。
然而家中所需要的东西,黄英总是从南宅拿来使用。
不半岁,家中触类皆陶家物。
不过半年,家中所有的便全都是陶家的物品了。
马立遣人一一赍还之,戒勿复取。
马子才立刻派人一件一件送回去,并且告诫仆人,不要再拿南宅的东西过来。
未浃旬,又杂之。
可不到十天,又混杂了。
凡数更,马不胜烦。
这样拿来送去好几次,马子才烦恼得很。
黄英笑曰:“
黄英笑着说:“
陈仲子毋乃劳乎?”
你如此追求廉洁,不觉太劳心吗?”
马惭,不复稽,一切听诸黄英。
马子才感到惭愧,便不再过问,一切听黄英的。
鸠工庀料,土木大作,马不能禁。
黄英于是召集工匠,置备建筑材料,大兴土木,马子才制止不住。
经数月,楼舍连亘,两第竟合为一,不分疆界矣。
只几个月,楼舍连成一片,两座宅子合成一体,再也分不出界线了。
然遵马教,闭门不复业菊,而享用过于世家。
但黄英也听从了马子才的意见,关起门不再培育出卖菊花,生活享用却超过了富贵大家。
马不自安,曰:“
马子才心里不安,说:“
仆三十年清德,为卿所累。
我清廉自守三十年,被你牵累坏了。
今视息人间,徒依裙带而食,真无一毫丈夫气矣。
如今生活在世上,靠老婆吃饭真是没有一点男子汉大丈夫的气概。
人皆祝富,我但祝穷耳!”
别人都祈祷富有,我却祈求咱们快穷了吧!”
黄英曰:“
黄英说:“
妾非贪鄙;
我不是贪婪卑鄙的人。
但不少致丰盈,遂令千载下人,谓渊明贫贱骨,百世不能发迹,故聊为我家彭泽解嘲耳。
只是没有点财富,会让后代人说爱菊花的陶渊明是穷骨头,一百年也不能发迹,所以才给我们的陶公争这口气。
然贫者愿富,为难;
但由穷变富很难。
富者求贫,固亦甚易。
由富变穷却容易得很。
床头金任君挥去之,妾不靳也。”
床头的金钱任凭你挥霍,我决不吝惜。”
马曰:“
马子才说:“
捐他人之金,抑亦良丑。”
花费别人的钱财也是很丢人的。”
英曰:“
黄英说:“
君不愿富,妾亦不能贫也。
你不愿意富,我又不能穷。
无已,析君居:
没有别的办法,只好同你分开住。
清者自清,浊者自浊,何害。”
这样清高的自己清高,浑浊的自己浑浊,对谁也没有妨害。”
乃于园中筑茅茨,择美婢往侍马。
就在园子里盖了间茅草屋让马子才住。
马安之。
选了个漂亮的奴婢去侍候他,马子才住得很安心。
然过数日,苦念黄英。
可是过了几天,就苦苦想念起黄英。
招之,不肯至;
叫人去叫她,她不肯来。
不得已,反就之。
没有办法只好回去找她。
隔宿辄至,以为常。
隔一宿去一趟,习以为常了。
黄英笑曰:“
黄英笑着说:“
东食西宿,廉者当不如是。”
你东边吃饭西边睡觉,清廉的人不应当是这样的。”
乌亦自笑,无以对,遂复合居如初。
马子才自已也笑了,没有话回答,只得又搬回来,同当初一样住到一块了。
会马以事客金陵,适逢菊秋。
一次,马子才因为有事到了金陵,正是菊花盛开的秋天。
早过花肆,见肆中盆列甚烦,款朵佳胜,心动,疑类陶制。
一天早晨他路过花市,见花市中摆着很多盆菊花,品种奇异美丽,马子才心中一动,怀疑是陶生培育的。
少间,主人出,果陶也。
不大会儿,花的主人出来,马子才一看果然是陶生。
喜极,具道契阔,遂止宿焉,要之归。
马子才高兴极了,述说起久别后的思念心情,晚上就住在陶生的花铺里。
陶曰:“
他要陶生一块回家,陶生说:“
金陵,吾故土,将婚于是。
金陵是我的故土,我要在这里结婚生子。
积有薄资,烦寄吾姊。
我积攒了一点钱麻烦你捎给我姐姐。
我岁杪当暂去。”
我到年底会去你家住几天的。”
马不听,请之益苦。
马子才不听,苦苦地请求他回去。
且曰:“
并且说:“
家幸充盈,但可坐享,无须复贾。”
家中有幸富裕了,只管在家中坐享清福,不需要再做买卖了。”
坐肆中,使仆代论价,廉其直,数日尽售。
说过,马子才便坐在花铺里,叫仆人替陶生论花价贱卖,几天就全卖完了。
逼促囊装,赁舟遂北。
立刻逼着陶生准备行装,租了一条船一块北上了。
入门,则姊已除舍,床榻裀褥皆设,若预知弟也归者。
一进门,见黄英已打扫了一间房子,床榻被褥都准备好了,好像预先知道弟弟回来似的。
陶自归,解装课役,大修亭园,惟日与马共棋酒,更不复结一客。
陶生回来以后,放下行李就指挥仆人大修亭园,只每天同马子才一块下棋饮酒,再不结交一个朋友。
为之择婚,辞不愿。
马子才要为他择偶娶妻,陶生推辞不愿意。
姊遣二婢侍其寝处,居三四年,生一女。
黄英就派了两个婢女服侍他起居,过了三四年生了一个女孩儿。
陶饮素豪,从不见其沉醉。
陶生一向很能饮酒,从来没有见他喝醉过。
有友人曾生,量亦无对。
马子才有个朋友曾生,酒量也大得没有对手。
适过马,马使与陶相较饮。
有一天曾生来到马家,马子才就让他和陶生比赛酒量。
二人纵饮甚欢,相得恨晚。
两个人放量痛饮,喝得非常痛快,只恨认识太晚。
自辰以迄四漏,计各尽百壶。
从辰时一直喝到夜里四更天,每人各喝了一百壶。
曾烂醉如泥,沉睡座间。
曾生喝得烂醉如泥,沉睡在座位上;
陶起归寝,出门践菊畦,玉山倾倒,委衣于侧,即地化为菊,高如人;
陶生起身回房去睡,刚出门踩到菊畦上,一个跟头摔倒,衣服散落一旁,身子立即变成了一株菊花,有一人那么高。
花十馀朵,皆大于拳。
开着十几朵花,朵朵都比拳头大。
马骇绝,告黄英。
马子才吓坏了,忙去告诉黄英。
英急往,拔置地上,曰:“
黄英急忙赶到菊畦拔出那株菊花放在地上说:“
胡醉至此!”
怎么醉成这样了!”
覆以衣,要马俱去,戒勿视。
她把衣服盖在那株菊花上,让马子才和她一块回去,告诉他不要再来看。
既明而往,则陶卧畦边。
天亮以后,马子才和黄英一道来到菊畦,见陶生睡在一旁。
马乃悟姊弟菊精也,益敬爱之。
马子才这才知道陶家姐弟都是菊精,于是更加敬爱他们。
而陶自露迹,饮益放,恒自折柬招曾。
陶生自从暴露真相以后,饮酒更加豪放,常常亲自写请柬叫曾生来。
因与莫逆。
两人结为莫逆之交。
值花朝,曾乃造访,以两仆舁药浸白酒一坛,约与共尽。
二月十五花节,曾生带着两个仆人,抬着一坛用药浸过的白酒来拜访陶生,约定两人一块把它喝完。
坛将竭,二人犹未甚醉,马潜以一瓻续入之,二人又尽之。
一坛酒快喝完了,两人还没多少醉意,马子才又偷偷地拿了一瓶酒倒入坛中。
曾醉已惫,诸仆负之以去。
两人喝光后,曾生醉得不醒人事,两个仆人把他背回去了。
陶卧地,又化为菊。
陶生躺在地上,又变成了菊花。
马见惯不惊,如法拔之,守其旁以观其变。
马子才见得多了也不惊慌,就用黄英的办法把他拔出来,守在旁边观察他的变化。
久之,叶益憔悴。
待了很长时间,见花叶越来越枯萎。
大惧,始告黄英。
马子才害怕起来,这才去告诉黄英。
英闻骇曰:“
黄英听了十分吃惊,说:“
杀吾弟矣!”
你杀了我弟弟了!”
奔视之,根株已枯。
急忙跑去看那菊花,根株已经干枯了。
痛绝,掐其梗,埋盆中,携入闺中,日灌溉之。
黄英悲痛欲绝,掐了它的梗,埋在盆中,带回自已房里,每天浇灌它。
马悔恨欲绝,甚怨曾。
马子才悔恨欲绝,怨恨曾生。
越数日,闻曾已醉死矣。
过了几天,听说曾生已经醉死了。
盆中花渐萌,九月既开,短干粉朵,嗅之有酒香,名之“醉陶”,浇以酒则茂。
盆中的花梗渐渐萌发,九月就开了花,枝干很短,花是粉色的,嗅它有酒香,起名叫“醉陶”,用酒浇它,就长得更茂盛。
后女长成,嫁于世家。
后来陶生的女儿长大成人,嫁给了官宦世家。
黄英终老,亦无他异。
黄英一直到老,也没有什么异常的事情。
异史氏日:“
异史氏说:“
青山白云人,遂以醉死,世尽惜之,而未必不自以为快也。
唐代的傅奕醉死,自称青山白云人,后世人惋惜他,可仍然把喝酒当成大乐事。
植此种于庭中,如见良友,如对丽人,不可不物色之也。”
把这种佳种‘陶醉’种在院子里,就如同终日跟好朋友见面,又像面对美貌娇女,不能不费心寻求一番啊。”
。
[1]千里不惮:谓不怕路远。惮,怕。
[2]中表亲:古代称姑母的儿子为外兄弟,称舅父或姨母的儿子为内兄 弟。外为“表”,内为“中”,合称这种亲戚关系为“中表亲”。
[3]欣动:欣喜动心。
[4]两芽:两支幼苗。菊花芽栽,从老本上所生的幼苗叫“芽”。
[5]跨赛从油碧车:骑着小驴跟随在油碧车后面。蹇,蹇卫,驴子。油碧车,也作“油壁车”,因车壁以油涂饰,故名。古时妇女所乘之车。
[6]谈言骚雅:说话文雅,有诗人气质。《楚辞》有《离骚》,《诗经》 有《大雅》和《小雅》,故以“骚雅”代指文学修养。
[7]艺:种植。
[8]河朔:黄河以北地区。
[9]固贫:固守贫困。
[10]咨禀:商量,禀告。
[11]不举火:不烧火做饭。
[12]小字:小名,乳名。
[13]纫绩:缝纫、捻线,指针线活。
[14]口腹:指饮食。
[15]素介:素来耿介。介,孤洁,有操守。
[16]风流高士:志节高尚的文士。风流,有才学,不拘礼法。
[17]“以东篱为市井”二句:把种菊的地方当作贸易的场所,这对菊花 是一种污辱;意谓陶生庸俗,大煞风景。晋陶渊明《饮酒》诗:“采菊东篱 下,悠然见南山。”因此这里以“东篱”代指种菊的园地。黄花,指菊花。
[18]苟求富:以不正当的手段谋求富足。
[19]务求贫:立志追求贫穷。
[20]嚣喧:吵闹,喧哗。
[21]佳本:优良品种。本,菊根。
[22]旷土:空地。
[23]劚(zhú烛):掘。
[24]清戒:清廉的戒规。
[25]南中异卉:南方的珍奇花卉。南中,泛指南方。
[26]墉:土墙。
[27]东粤:或作“东越”,指今东南沿海地区。
[28]课仆:督促仆人。课,督促完成指定的工作。
[29]作南北籍:为南北两宅各立账簿。
[30]浃(jiá)旬:即“浃日”,十日。古代以干支纪日,称自甲至癸一周 十日为“浃”日。浃,周匝。
[31]“陈仲子”句:喻指马子才如此追求廉洁未免过分。陈仲子,’战 国时齐人。《淮南子·氾论训》说他“立节抗行,不入洿君之朝,不食乱世 之食,遂饿而死。”《孟子·滕文公下》说他“以兄之禄为不义之禄而不食 也,以兄之室为不义之室而不居也,辟兄离母,处于於(wū)陵。”
[32]鸠工庀(pǐ匹)料:招集工匠,置备建筑材料。庀,备具。
[33]连亘:连贯。
[34]清德:清廉自守的德行。
[35]视息人间:犹言“活在世上”。视,看。息,呼吸。
[36]徒依裙带而食:但靠妻子生活。旧时讥称因妻而致的官职为“裙带官”,见《朝野类要·西官》。
[37]祝:祈求。
[38]渊明:晋代诗人陶渊明。
[39]我家彭泽:陶渊明曾为彭泽县令,黄英也姓陶,故曰“我家彭泽”。
[40]茅茨(cí):草屋。
[41]东食西宿:比喻兼有两利。《艺文类聚》卷四十引《风俗通》, 谓齐人有女,二人求之。一人丑而富,一人美而贫。父母疑而不决,问其女。 女曰:“欲东家食,西家宿。”这里以此故事嘲笑马生所标榜的“清廉”。
[42]款朵:花朵的式样,指菊花品种。
[43]豪:豪放;此指豪饮。
[44]自辰以讫四漏:从辰时一直到夜里四更天。讫,至。
[45]玉山倾倒:形容酒醉摔倒。《世说新语·容止》:嵇康为人傲然若孤 松独立,酒醉时“若玉山之将崩”,后因以“玉山倾倒”形容醉倒。
[46]花朝:旧俗以阴历二月十五日为百花生日,称为“花朝节”,见《梦 粱录·二月望》。又,《诚斋诗话》谓东京以二月十二日为花朝;《翰墨记》 则以二月二日为花朝节。
[47]瓻(chī吃):古时盛酒用具。
[48]“青山白云人”二句:《旧唐书·傅奕传》:傅奕生平未曾请医服 药。年八十五,常醉酒酣卧。一日,忽然蹶起,自言将死,因自为墓志曰:“傅奕,青山白云人也,因酒醉死。”这里借指醉死的陶生。
[49]此种:指上文所说的“醉陶”菊。种,品种。 [1]
蒲松龄(1640-1715)字留仙,一字剑臣,别号柳泉居士,世称聊斋先生,自称异史氏,现山东省淄博市淄川区洪山镇蒲家庄人。出生于一个逐渐败落的中小地主
有屠人货肉归,日已暮,欻一狼来,瞰担中肉,似甚涎垂,步亦步,尾行数里。屠惧...
一屠晚归,担中肉尽,止有剩骨。途中两狼,缀行甚远。 屠惧,投以骨。一狼...
宣德间,宫中尚促织之戏,岁征民间。此物故非西产;有华阴令欲媚上官,以一头进...
王太常,越人。总角时,昼卧榻上。忽阴晦,巨霆暴作,一物大于猫,来伏身下,展...
杨天一言:见二鼠出,其一为蛇所吞;其一瞪目如椒,意似甚恨怒,然遥望不敢前。...