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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徐无鬼》的原文打印版、对照翻译庄子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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徐无鬼
先秦-庄子

  徐无鬼因女商见魏武侯,武侯劳之曰:“先生病矣,苦于山林之劳,故乃肯见于寡人。”徐无鬼曰:“我则劳于君,君有何劳于我!君将盈耆欲,长好恶,则性命之情病矣;君将黜耆欲,牵好恶,则耳目病矣。我将劳君,君有何劳于我!”武侯超然不对。
  少焉,徐无鬼曰:“尝语君吾相狗也:下之质,执饱而止,是狸德也;中之质,若视日;上之质,若亡其一。吾相狗又不若吾相马也。吾相马:直者中绳,曲者中钩,方者中矩,圆者中规。是国马也,而未若天下马也。天下马有成材,若卹若失,若丧其一。若是者,超轶绝尘,不知其所。”武侯大悦而笑。徐无鬼出,女商曰:“先生独何以说吾君乎?吾所以说吾君者,横说之则以《诗》《书》《礼》《乐》,从说则以《金板》《六韬》,奉事而大有功者不可为数,而吾君未尝启齿。今先生何以说吾君?使吾君说若此乎?”徐无鬼曰:“吾直告之吾相狗马耳。”女商曰:“若是乎?”曰:“子不闻夫越之流人乎?去国数日,见其所知而喜;去国旬月,见所尝见于国中者喜;及期年也,见似人者而喜矣。不亦去人滋久,思人滋深乎?夫逃虚空者,藜藋柱乎鼪鼬之径,良位其空,闻人足音跫然而喜矣,又况乎昆弟亲戚之謦欬其侧者乎!久矣夫,莫以真人之言謦欬吾君之侧乎!”
  徐无鬼见武侯,武侯曰:“先生居山林,食芧栗,厌葱韭,以宾寡人,久矣夫!今老邪?其欲干酒肉之味邪?其寡人亦有社稷之福邪?”徐无鬼曰:“无鬼生于贫贱,未尝敢饮食君之酒肉,将来劳君也。”君曰:“何哉!奚劳寡人?”曰:“劳君之神与形。”武侯曰:“何谓邪?”徐无鬼曰:“天地之养也一,登高不可以为长,居下不可以为短。君独为万乘之主,以苦一国之民,以养耳目鼻口,夫神者不自许也。夫神者,好和而恶奸。夫奸,病也,故劳之。唯君所病之何也?”
  武侯曰:“欲见先生久矣!吾欲爱民而为义偃兵,其可乎?”徐无鬼曰:“不可。爱民,害民之始也;为义偃兵,造兵之本也。君自此为之,则殆不成。凡成美,恶器也。君虽为仁义,几且伪哉!形固造形,成固有伐,变固外战。君亦必无盛鹤列于丽谯之间,无徒骥于锱坛之宫,无藏逆于得,无以巧胜人,无以谋胜人,无以战胜人。夫杀人之士民,兼人之土地,以养吾私与吾神者,其战不知孰善?胜之恶乎在?君若勿已矣!修胸中之诚以应天地之情而勿撄。夫民死已脱矣,君将恶乎用夫偃兵哉!
  黄帝将见大隗乎具茨之山,方明为御,昌寓骖乘,张若谐朋前马,昆阍滑稽后车。至于襄城之野,七圣皆迷,无所问涂。
  适遇牧马童子,问涂焉,曰:“若知具茨之山乎?”曰:“然。”“若知大隗之所存乎?”曰:“然。”黄帝曰:“异哉小童!非徒知具茨之山,又知大隗之所存。请问为天下。”小童曰:“夫为天下者,亦若此而已矣,又奚事焉!予少而自游于六合之内,予适有瞀病,有长者教予曰:‘若乘日之车而游于襄城之野。’今予病少痊,予又且复游于六合之外。夫为天下亦若此而已。予又奚事焉!”黄帝曰:“夫为天下者,则诚非吾子之事,虽然,请问为天下。”小童辞。
  黄帝又问。小童曰:“夫为天下者,亦奚以异乎牧马者哉!亦去其害马者而已矣!”黄帝再拜稽首,称天师而退。
  知士无思虑之变则不乐;辩士无谈说之序则不乐;察士无凌谇之事则不乐:皆囿于物者也。招世之士兴朝;中民之士荣官;筋力之士矜難;勇敢之士奋患;兵革之士乐战;枯槁之士宿名;法律之士广治;禮教之士敬容;仁义之士贵际。农夫无草莱之事则不比;商贾无市井之事则不比;庶人有旦暮之业则劝;百工有器械之巧则壮。钱财不积则贪者忧,权势不尤则夸者悲,势物之徒乐变。遭时有所用,不能无为也,此皆顺比于岁,不物于易者也。驰其形性,潜之万物,终身不反,悲夫!
  庄子曰:“射者非前期而中谓之善射,天下皆羿也,可乎?”惠子曰:“可。”庄子曰:“天下非有公是也,而各是其所是,天下皆尧也,可乎?”惠子曰:“可。”
  庄子曰:“然则儒墨杨秉四,与夫子为五,果孰是邪?或者若鲁遽者邪?其弟子曰:‘我得夫子之道矣!吾能冬爨鼎而夏造冰矣!’鲁遽曰:‘是直以阳召阳,以阴召阴,非吾所谓道也。吾示子乎吾道。’于是乎为之调瑟,废一于堂,废一于室,鼓宫宫动,鼓角角动,音律同矣!夫或改调一弦,于五音无当也,鼓之,二十五弦皆动,未始异于声而音之君已!且若是者邪!”惠子曰∶∶“今乎儒墨杨秉,且方与我以辩,相拂以辞,相镇以声,而未始吾非也,则奚若矣?
  ”庄子曰:“齐人蹢子于宋者,其命阍也不以完;其求钘钟也以束缚;其求唐子也而未始出域:有遗类矣!夫楚人寄而蹢阍者;夜半于无人之时而与舟人斗,未始离于岑而足以造于怨也。”
  庄子送葬,过惠子之墓,顾谓从者曰:“郢人垩慢其鼻端若蝇翼,使匠人斫之。匠石运斤成风,听而斫之,尽垩而鼻不伤,郢人立不失容。宋元君闻之,召匠石曰:‘尝试为寡人为之。’匠石曰:‘臣则尝能斫之。虽然,臣之质死久矣!’自夫子之死也,吾无以为质矣,吾无与言之矣!”
  管仲有病,桓公问之曰:“仲父之病病矣,可不讳云,至于大病,则寡人恶乎属国而可?”管仲曰:“公谁欲与?”公曰:“鲍叔牙。”曰:“不可。其为人洁廉,善士也;其于不己若者不比之;又一闻人之过,终身不忘。使之治国,上且钩乎君,下且逆乎民。其得罪于君也将弗久矣!”
  公曰:“然则孰可?”对曰:“勿已则隰朋可。其为人也,上忘而下畔,愧不若黄帝,而哀不己若者。以德分人谓之圣;以财分人谓之贤。以贤临人,未有得人者也;以贤下人,未有不得人者也。其于国有不闻也,其于家有不见也。勿已则隰朋可。”
  吴王浮于江,登乎狙之山,众狙见之,恂然弃而走,逃于深蓁。有一狙焉,委蛇攫搔,见巧乎王。王射之,敏给搏捷矢。王命相者趋射之,狙执死。
  王顾谓其友颜不疑曰:“之狙也,伐其巧恃其便以敖予,以至此殛也。戒之哉!嗟乎!无以汝色骄人哉?”颜不疑归而师董梧,以锄其色,去乐辞显,三年而国人称之。
  南伯子綦隐几而坐,仰天而嘘。颜成子入见曰:“夫子,物之尤也。形固可使若槁骸,心固可使若死灰乎?”曰:“吾尝居山穴之中矣。当是时也,田禾一睹我而齐国之众三贺之。我必先之,彼故知之;我必卖之,彼故鬻之。若我而不有之,彼恶得而知之?若我而不卖之,彼恶得而鬻之?嗟乎!我悲人之自丧者;吾又悲夫悲人者;吾又悲夫悲人之悲者;其后而日远矣!”
  仲尼之楚,楚王觞之。孙叔敖执爵而立。市南宜僚受酒而祭,曰:“古之人乎!于此言已。”曰:“丘也闻不言之言矣,未之尝言,于此乎言之:市南宜僚弄丸而两家之难解;孙叔敖甘寝秉羽而郢人投兵;丘愿有喙三尺。”
  彼之谓不道之道,此之谓不言之辩。故德总乎道之所一,而言休乎知之所不知,至矣。道之所一者,德不能同也。知之所不能知者,辩不能举也。名若儒墨而凶矣。故海不辞东流,大之至也。圣人并包天地,泽及天下,而不知其谁氏。是故生无爵,死无谥,实不聚,名不立,此之谓大人。狗不以善吠为良,人不以善言为贤,而况为大乎!夫为大不足以为大,而况为德乎!夫大备矣,莫若天地。然奚求焉,而大备矣!知大备者,无求,无失,无弃,不以物易己也。反己而不穷,循古而不摩,大人之诚!
  子綦有八子,陈诸前,召九方歅曰:“为我相吾子,孰为祥。”九方歅曰:“梱也为祥。”子綦瞿然喜曰:“奚若?”曰:“梱也,将与国君同食以终其身。”子綦索然出涕曰:“吾子何为以至于是极也?”九方歅曰:“夫与国君同食,泽及三族,而况父母乎!今夫子闻之而泣,是御福也。子则祥矣,父则不祥。”
  子綦曰:“歅,汝何足以识之。而梱祥邪?尽于酒肉,入于鼻口矣,而何足以知其所自来!吾未尝为牧而牂生于奥,未尝好田而鹑生于宎,若勿怪,何邪?吾所与吾子游者,游于天地,吾与之邀乐于天,吾与之邀食于地。吾不与之为事,不与之为谋,不与之为怪。吾与之乘天地之诚而不以物与之相撄,吾与之一委蛇而不与之为事所宜。今也然有世俗之偿焉?凡有怪征者必有怪行。殆乎!非我与吾子之罪,几天与之也!吾是以泣也。”
  无几何而使梱之于燕,盗得之于道,全而鬻之则难,不若刖之则易。于是乎刖而鬻之于齐,适当渠公之街,然身食肉而终。
  啮缺遇许由曰:“子将奚之?”曰:“将逃尧。”曰:“奚谓邪?”曰:“夫尧畜畜然仁,吾恐其为天下笑。后世其人与人相食与!夫民不难聚也,爱之则亲,利之则至,誉之则劝,致其所恶则散。爱利出乎仁义,捐仁义者寡,利仁义者众。夫仁义之行,唯且无诚,且假乎禽贪者器。是以一人之断制天下,譬之犹一覕也。夫尧知贤人之利天下也,而不知其贼天下也。夫唯外乎贤者知之矣。”
  有暖姝者,有濡需者,有卷娄者。
  所谓暖姝者,学一先生之言,则暖暖姝姝而私自说也,自以为足矣,而未知未始有物也。是以谓暖姝者也。濡需者,豕虱是也,择疏鬣,自以为广宫大囿。奎蹄曲隈,乳间股脚,自以为安室利处。不知屠者之一旦鼓臂布草操烟火,而己与豕俱焦也。此以域进,此以域退,此其所谓濡需者也。卷娄者,舜也。羊肉不慕蚁,蚁慕羊肉,羊肉羶也。舜有羶行,百姓悦之,故三徙成都,至邓之虚而十有万家。尧闻舜之贤,举之童土之地,曰:“冀得其来之泽。”舜举乎童土之地,年齿长矣,聪明衰矣,而不得休归,所谓卷娄者也。
  是以神人恶众至,众至则不比,不比则不利也。故无所甚亲,无所甚疏,抱德炀和,以顺天下,此谓真人。于蚁弃知,于鱼得计,于羊弃意。
  以目视目,以耳听耳,以心复心。若然者,其平也绳,其变也循。古之真人!以天待之,不以人入天,古之真人!
  得之也生,失之也死;得之也死,失之也生:药也。其实堇也,桔梗也,鸡雍也,豕零也,是时为帝者也,何可胜言!
  句践也以甲楯三千栖于会稽,唯种也能知亡之所以存,唯种也不知其身之所以愁。故曰:鸱目有所适,鹤胫有所节,解之也悲。故曰:风之过,河也有损焉;日之过,河也有损焉;请只风与日相与守河,而河以为未始其撄也,恃源而往者也。故水之守土也审,影之守人也审,物之守物也审。
  故目之于明也殆,耳之于聪也殆,心之于殉也殆,凡能其于府也殆,殆之成也不给改。祸之长也兹萃,其反也缘功,其果也待久。而人以为己宝,不亦悲乎!故有亡国戮民无已,不知问是也。
  故足之于地也践,虽践,恃其所不蹍而后善博也;人之知也少,虽少,恃其所不知而后知天之所谓也。知大一,知大阴,知大目,知大均,知大方,知大信,知大定,至矣!大一通之,大阴解之,大目视之,大均缘之,大方体之,大信稽之,大定持之。
  尽有天,循有照,冥有枢,始有彼。则其解之也似不解之者,其知之也似不知之也,不知而后知之。其问之也,不可以有崖,而不可以无崖。颉滑有实,古今不代,而不可以亏,则可不谓有大扬搉乎!阖不亦问是已,奚惑然为!以不惑解惑,复于不惑,是尚大不惑。

    《徐无鬼》全文注音拼音版

    对照翻译

      徐无鬼因女商见魏武侯,武侯劳之曰:“
      徐无鬼经过商女的引荐见到了魏武候,武候慰劳徐无鬼说:“
    先生病矣,苦于山林之劳,故乃肯见于寡人。”
    先生一定十分疲惫吧,而且是受隐居山林的劳累所困苦,所以才肯来拜访我。”
    徐无鬼曰:“
    徐无鬼说:“
    我则劳于君,君有何劳于我!
    我是来慰劳你的,你为什么慰劳我呢?
    君将盈耆欲,长好恶,则性命之情病矣;
    如果你想要满足自己的嗜好和欲望,增加喜好和憎恶,这样你的心灵就会受到创伤;
    君将黜耆欲,牵好恶,则耳目病矣。
    如果你想要废弃嗜好和欲望,减少喜好和憎恶,这样你的耳目的享用就会困顿乏厄。
    我将劳君,君有何劳于我!”
    我来是打算慰劳你的,你对我有什么可慰劳的呢?”
    武侯超然不对。
    武候听后怅然若失。
      少焉,徐无鬼曰:“
    不能回答,不一会儿,徐无鬼说:“
    尝语君吾相狗也:
    请让我告诉你,我善于观察狗的体态以确定它们的优劣。
    下之质,执饱而止,是狸德也;
    下等品类的狗只求填饱肚子也就算了,这是跟野猫一样的禀性;
    中之质,若视日;
    中等品类的狗好像总是凝视上方。
    上之质,若亡其一。
    上等品类的狗便总像是忘掉了自身的存在。
    吾相狗又不若吾相马也。
    我观察狗,又不如我观察马。
    吾相马:
    我观察马的体态。
    直者中绳,曲者中钩,方者中矩,圆者中规。
    直的部分要合于墨线,弯的部分要合于钩弧,方的部分要合于角尺,圆的部分要合于圆规。
    是国马也,而未若天下马也。
    这样的马就是国马,不过还比不上天下最好的马。
    天下马有成材,若卹若失,若丧其一。
    天下最好的马具有天生的材质,或缓步似有忧虑或奔逸神采奕奕,总像是忘记了自身的存在。
    若是者,超轶绝尘,不知其所。”
    超越马群疾如狂风把尘土远远留在身后,却不知道这样高超的本领从哪里得来。”
    武侯大悦而笑。
    魏武侯听了高兴得笑了起来。
    徐无鬼出,女商曰:“
    徐无鬼走出宫廷,商女说:“
    先生独何以说吾君乎?
    先生究竟是用什么办法使国君高兴的呢?
    吾所以说吾君者,横说之则以《诗》《书》《礼》《乐》,从说则以《金板》《六韬》,奉事而大有功者不可为数,而吾君未尝启齿。
    我用来使国君高兴的办法是,从远处说向他介绍诗书礼乐,从近处说向他谈论太公兵法,侍奉国君而大有功绩的人不可计数,而国君从不曾有过笑脸。
    今先生何以说吾君?
    如今你究竟用什么办法来取悦国君。
    使吾君说若此乎?”
    竟使国君如此高兴呢?”
    徐无鬼曰:“
    徐无鬼说:“
    吾直告之吾相狗马耳。”
    我只不过告诉他我怎么相狗相马罢了。”
    女商曰:“
    商女说:“
    若是乎?”
    就是这样吗?”
    曰:“
    徐无鬼说:“
    子不闻夫越之流人乎?
    你没有听说过越地流亡人的故事吗?
    去国数日,见其所知而喜;
    离开都城几天,见到故交旧友便十分高兴;
    去国旬月,见所尝见于国中者喜;
    离开都城十天整月,见到在国都中所曾经见到过的人便大喜过望;
    及期年也,见似人者而喜矣。
    等到过了一年,见到好像是同乡的人便欣喜若狂;
    不亦去人滋久,思人滋深乎?
    不就是离开故人越久,思念故人的情意越深吗?
    夫逃虚空者,藜藋柱乎鼪鼬之径,良位其空,闻人足音跫然而喜矣,又况乎昆弟亲戚之謦欬其侧者乎!
    逃向空旷原野的人,丛生的野草堵塞了黄鼠狼出入的路径,却能在杂草丛中的空隙里跌跌撞撞地生活,听到人的脚步声就高兴起来,更何况是兄弟亲戚在身边说笑呢?
    久矣夫,莫以真人之言謦欬吾君之侧乎!”
    很久很久了,没有谁用真人纯朴的话语在国君身边说笑了啊!”
      徐无鬼见武侯,武侯曰:“
      徐无鬼去见魏武侯,魏武侯说:“
    先生居山林,食芧栗,厌葱韭,以宾寡人,久矣夫!
    先生身居深山老林,吃橡子,食葱韭,你摈弃我已很长时间了。
    今老邪?
    你现在老了吗?
    其欲干酒肉之味邪?
    是想求得酒肉的滋味呢?
    其寡人亦有社稷之福邪?”
    还是为我的国家造福呢?”
    徐无鬼曰:“
    徐无鬼说:“
    无鬼生于贫贱,未尝敢饮食君之酒肉,将来劳君也。”
    无鬼出身贫穷低贱,不曾敢想享用你的酒肉,是来慰问你的。”
    君曰:“
    武侯说:“
    何哉!
    怎么?
    奚劳寡人?”
    你怎样来慰问我?”
    曰:“
    徐无鬼说:“
    劳君之神与形。”
    慰问你的精神和形体。”
    武侯曰:“
    武侯说:“
    何谓邪?”
    什么意思?”
    徐无鬼曰:“
    徐无鬼说:“
    天地之养也一,登高不可以为长,居下不可以为短。
    天地对万物的养育是均等的,地位高的人不能够自认为高人一等,地位低的人也不应认为自己矮人三分。
    君独为万乘之主,以苦一国之民,以养耳目鼻口,夫神者不自许也。
    你身为大国的国君,用全国百姓的劳累困苦换来自己眼耳口鼻的享用,弄得心神不自得。
    夫神者,好和而恶奸。
    圣明之人从不为自己的私欲求取分外的东西,人的心灵天然喜欢和顺而厌恶偏私。
    夫奸,病也,故劳之。
    偏私是一种严重的病态,所以,我特地前来慰问你。
    唯君所病之何也?”
    只有你患有这种病症,这是为什么呢?”
      武侯曰:“
    武候说:“
    欲见先生久矣!
    我想见先生已经很久了。
    吾欲爱民而为义偃兵,其可乎?”
    如果我爱民为义而制止战争,这样做行了吧?”
    徐无鬼曰:“
    徐无鬼说:“
    不可。
    不行。
    爱民,害民之始也;
    所谓爱民,其实是害民的开始;
    为义偃兵,造兵之本也。
    为义而制止战争,也是制造新的战争的根源。
    君自此为之,则殆不成。
    如果你从这些方面来治理国家,恐怕不会成功。
    凡成美,恶器也。
    凡是成就了美好的名声,也就有了作恶的工具。
    君虽为仁义,几且伪哉!
    虽然你这样做是在推行正义,相反更接近于虚假啊!
    形固造形,成固有伐,变固外战。
    出现仁义形迹肯定会出现伪造仁义的形迹,成功了肯定会自夸,出现了变故必定会再次掀起战争。
    君亦必无盛鹤列于丽谯之间,无徒骥于锱坛之宫,无藏逆于得,无以巧胜人,无以谋胜人,无以战胜人。
    你千万不要在城门瞭望台下摆兵,作严阵以待状,不要在宫里陈列步卒骑士,不要包藏一颗贪求之心,不要用智巧去取胜,不要用策略去制敌,不要去通过战争去征服别人。
    夫杀人之士民,兼人之土地,以养吾私与吾神者,其战不知孰善?
    通过杀死别国的士卒和百姓,吞并别国的土地,用来满足自己的私欲,这样战争究竟有何益处?
    胜之恶乎在?
    胜利又存在于哪里?
    君若勿已矣!
    你还是停止争战。
    修胸中之诚以应天地之情而勿撄。
    修养天性,顺应自然赋予你的真情,而不去扰乱其规律。
    夫民死已脱矣,君将恶乎用夫偃兵哉!
    这样,百姓就能够摆脱死亡的威胁,你哪里用得上息兵的议论?”
      黄帝将见大隗乎具茨之山,方明为御,昌寓骖乘,张若谐朋前马,昆阍滑稽后车。
      黄帝要到具茨山去拜见大隗,天刚亮就驾车出发,昌宇做陪乘,张若謵朋在马车前导引,昆阍滑稽跟在车后;
    至于襄城之野,七圣皆迷,无所问涂。
    来到襄城的旷野,七位圣人都迷失了方向,而且没有什么人可以问路。
      适遇牧马童子,问涂焉,曰:“
    正巧遇上一位牧马的少年,便向牧马少年问路,说:“
    若知具茨之山乎?”
    你知道具茨山吗?”
    曰:“
    少年回答:“
    然。”
    是的。”
    “若知大隗之所存乎?”
    又问,“你知道大隗居住在什么地方吗?”
    曰:“
    少年回答:“
    然。”
    是的。”
    黄帝曰:“
    黄帝说:“
    异哉小童!
    真是奇怪啊,这位少年!
    非徒知具茨之山,又知大隗之所存。
    不仅知道具茨山,而且知道大隗居住的地方。
    请问为天下。”
    请问怎样治理天下。”
    小童曰:“
    少年说:“
    夫为天下者,亦若此而已矣,又奚事焉!
    治理天下,也就像牧马一样罢了,又何须多事呢!
    予少而自游于六合之内,予适有瞀病,有长者教予曰:
    我幼小时独自在天地四方内游玩,碰巧生了头眼眩晕的病,有位长者教导我说:
    ‘若乘日之车而游于襄城之野。
    ‘你还是乘坐太阳车去襄城的旷野里游玩。’
    今予病少痊,予又且复游于六合之外。’
    如今我的病已经有了好转,我又将到天地四方之外去游玩。
    夫为天下亦若此而已。
    至于治理天下恐怕也就像牧马一样罢了。
    予又奚事焉!”
    我又何须去多事啊!”
    黄帝曰:“
    黄帝说:“
    夫为天下者,则诚非吾子之事,虽然,请问为天下。”
    治理天下,固然不是你操心的事,虽然如此,我还是要向你请教怎样治理天下。”
    小童辞。
    少年听了拒绝回答。
      黄帝又问。
    黄帝又问。
    小童曰:“
    少年说:“
    夫为天下者,亦奚以异乎牧马者哉!
    治理天下,跟牧马哪里有什么不同呢!
    亦去其害马者而已矣!”
    也就是去除过分任其自然罢了!”
    黄帝再拜稽首,称天师而退。
    黄帝听了叩头至地行了大礼,称他为天师而离去。
      知士无思虑之变则不乐;
      善于谋划的人没有思虑上的变易与转换便不会得到快乐。
    辩士无谈说之序则不乐;
    善于辩论的人没有丝丝入扣的辩论就不会感到快乐。
    察士无凌谇之事则不乐:
    严察苛刻的人如果没有明辨的事端就不会感到快乐。
    皆囿于物者也。
    这些都是受到外物的局限与束缚的人。
    招世之士兴朝;
    招摇于世的人立足朝廷。
    中民之士荣官;
    中等的人以爵禄为荣。
    筋力之士矜難;
    身强力壮的人以排忧解难为自矜。
    勇敢之士奋患;
    英勇无畏的人遇上祸患总是冲锋陷阵。
    兵革之士乐战;
    全副武装的人喜欢征战。
    枯槁之士宿名;
    隐居山林的人留意名声。
    法律之士广治;
    研修法制律令的人推广法治。
    禮教之士敬容;
    讲求礼乐的人注重仪容。
    仁义之士贵际。
    施行仁义的人看重交际。
    农夫无草莱之事则不比;
    农夫没有除草耕耘就不安。
    商贾无市井之事则不比;
    商人没有贸易买卖就不乐。
    庶人有旦暮之业则劝;
    百姓只要有短暂的工作就自勉。
    百工有器械之巧则壮。
    工匠只要有器械的技巧就会跃跃欲试。
    钱财不积则贪者忧,权势不尤则夸者悲,势物之徒乐变。
    贪婪的人钱财积攒得不够总是忧愁不乐,私欲很盛的人权势不高便会悲伤哀叹,依仗权势掠夺财物的人热衷于变故。
    遭时有所用,不能无为也,此皆顺比于岁,不物于易者也。
    这些人都是逐时俯仰,拘限于一事而茅塞不通的人,全身心地投入追逐并且沉溺于外物的包围之中。
    驰其形性,潜之万物,终身不反,悲夫!
    一辈子也不会醒悟,不知返回人的自然本性,实在是可悲啊!
      庄子曰:“
      庄子说:“
    射者非前期而中谓之善射,天下皆羿也,可乎?”
    射箭的人不是预先瞄准而误中靶的,称他是善于射箭,那么普天下都是羿那样善射的人,可以这样说吗?”
    惠子曰:“
    惠子说:“
    可。”
    可以。”
    庄子曰:“
    庄子说:“
    天下非有公是也,而各是其所是,天下皆尧也,可乎?”
    天下本没有共同认可的正确标准,却各以自己认可的标准为正确,那么普天下都是唐尧那样圣明的人,可以这样说吗?”
    惠子曰:“
    惠子说:“
    可。”
    可以。”
      庄子曰:“
    庄子说:“
    然则儒墨杨秉四,与夫子为五,果孰是邪?
    那么郑缓墨翟杨朱公孙龙四家,跟先生你一道便是五家,到底谁是正确的呢?
    或者若鲁遽者邪?
    或者都像是周初的鲁遽那样吗?
    其弟子曰:
    鲁遽的弟子说:
    ‘我得夫子之道矣!
    ‘我学得了先生的学问。
    吾能冬爨鼎而夏造冰矣!
    我能够在冬天生火烧饭在夏天制出冰块。’
    鲁遽曰:’
    鲁遽说:
    ‘是直以阳召阳,以阴召阴,非吾所谓道也。
    ‘这只不过是用具有阳气的东西来招引出具有阳气的东西,用具有阴气的东西来招引出具有阴气的东西,不是我所倡导的学问。
    吾示子乎吾道。
    我告诉给你我所主张的道理。’
    于是乎为之调瑟,废一于堂,废一于室,鼓宫宫动,鼓角角动,音律同矣!’
    于是当着大家调整好瑟弦,放一张瑟在堂上,放一张瑟在内室,弹奏起这张瑟的宫音而那张瑟的宫音也随之应合,弹奏那张瑟的角音而这张瑟的角音也随之应合,调类相同的缘故啊。
    夫或改调一弦,于五音无当也,鼓之,二十五弦皆动,未始异于声而音之君已!
    如果其中任何一根弦改了调,五个音不能合谐,弹奏起来,二十五根弦都发出震颤,然而却始终不会发出不同的声音,方才是乐音之王了。
    且若是者邪!”
    而你恐怕就是象鲁遽那样的人吧?”
    惠子曰∶∶“今乎儒墨杨秉,且方与我以辩,相拂以辞,相镇以声,而未始吾非也,则奚若矣?
    惠子说,“如今郑缓墨翟杨朱公孙龙,他们正跟我一道辩论,相互间用言辞进行指责,相互间用声望压制对方,却从不曾认为自己是不正确的,那么将会怎么样呢?”
      ”庄子曰:“
    庄子说:“
    齐人蹢子于宋者,其命阍也不以完;
    齐国有个人使自己的儿子滞留于宋国,命令守门人守住他而不让他有完整的身形返回来。
    其求钘钟也以束缚;
    他获得一只长颈的小钟唯恐破损而包了又包,捆了又捆。
    其求唐子也而未始出域:
    他寻找远离家门的儿子却不曾出过郊野。
    有遗类矣!
    这就像辩论的各家忘掉了跟自己相类似的情况!
    夫楚人寄而蹢阍者;
    楚国有个人寄居别人家而怒责守门人。
    夜半于无人之时而与舟人斗,未始离于岑而足以造于怨也。”
    半夜无人时走出门来又跟船家打了起来,还不曾离开岸边就又结下了怨恨。”
      庄子送葬,过惠子之墓,顾谓从者曰:“
      庄子送葬的时候,路过惠子的坟墓,回过头对跟随的人说:“
    郢人垩慢其鼻端若蝇翼,使匠人斫之。
    郢人用白土刷墙的时候,有小点飞泥落在鼻尖上,让匠石用斧子砍掉白灰泥。
    匠石运斤成风,听而斫之,尽垩而鼻不伤,郢人立不失容。
    匠石挥动斧子呼呼作响,嗖的一声,鼻尖上的白灰泥就被完全除去,而鼻子却毫无损伤,郢人也若无其事地站在那里。
    宋元君闻之,召匠石曰:
    宋元君听到了这件事,就召见匠石说:
    ‘尝试为寡人为之。
    ‘你在我身上也这么试一试。’
    匠石曰:’
    匠石说:
    ‘臣则尝能斫之。
    ‘我曾经确实砍掉鼻尖上的小灰泥。
    虽然,臣之质死久矣!
    但是,那个敢让我砍的人已经去世很久了。’
    自夫子之死也,吾无以为质矣,吾无与言之矣!”’
    自从惠子离开人世以后,我就没有对手了,我再没有可以论辩的人了!”
      管仲有病,桓公问之曰:“
      管仲病得很严重,齐桓公问他:“
    仲父之病病矣,可不讳云,至于大病,则寡人恶乎属国而可?”
    您的病已经很重了,不避讳地说,一旦病危不起,我将把国事托付给谁才合适呢?”
    管仲曰:“
    管仲说:“
    公谁欲与?”
    您想要交给谁呢?”
    公曰:“
    齐桓公说:“
    鲍叔牙。”
    鲍叔牙。”
    曰:“
    管仲说:“
    不可。
    不可以。
    其为人洁廉,善士也;
    鲍叔牙为人,算得上是清白廉正的好人。
    其于不己若者不比之;
    他对不如自己的人从不去亲近。
    又一闻人之过,终身不忘。
    而且一听到别人的过错,总是念念不忘。
    使之治国,上且钩乎君,下且逆乎民。
    让他治理国家,对上肯定会约束国君,对下肯定会忤逆百姓。
    其得罪于君也将弗久矣!”
    一旦得罪于国君,也就不会长久执政了!”
      公曰:“
    齐桓公说:“
    然则孰可?”
    那么谁可以呢?”
    对曰:“
    管仲回答说:“
    勿已则隰朋可。
    要不,隰朋还可以。
    其为人也,上忘而下畔,愧不若黄帝,而哀不己若者。
    隰朋为人,对上不显示位尊而对下不分别卑微,自愧不如黄帝又能怜悯不如自己的人。
    以德分人谓之圣;
    能用道德去感化他人的称作圣人。
    以财分人谓之贤。
    能用财物去周济他人的称作贤人。
    以贤临人,未有得人者也;
    以贤人自居而驾临于他人之上,不会获得人们的拥戴;
    以贤下人,未有不得人者也。
    以贤人之名而能谦恭待人,不会得不到人们的拥戴。
    其于国有不闻也,其于家有不见也。
    他对于国事一定不会事事听闻,他对于家庭也一定不事事看顾。
    勿已则隰朋可。”
    不得已,那么还是隰朋可以。”
      吴王浮于江,登乎狙之山,众狙见之,恂然弃而走,逃于深蓁。
      吴王渡过长江,登上猕猴聚居的山岭,猴群看见吴王打猎的队伍,惊惶地四散奔逃,躲进了荆棘丛林的深处。
    有一狙焉,委蛇攫搔,见巧乎王。
    有一只猴子留下了,它从容不迫地腾身而起抓住树枝跳来跳去,在吴王面前显示它的灵巧。
    王射之,敏给搏捷矢。
    吴王用箭射它,他敏捷地接过飞速射来的利箭。
    王命相者趋射之,狙执死。
    吴王下命令叫来左右随从打猎的人一起上前射箭,猴子躲避不及中箭而死。
      王顾谓其友颜不疑曰:“
      吴王回身对他的朋友颜不疑说:“
    之狙也,伐其巧恃其便以敖予,以至此殛也。
    这只猴子,夸耀它的灵巧,仗恃它的便捷而蔑视于我,以至受到这样的惩罚而死去!
    戒之哉!
    要以此为戒啊!
    嗟乎!
    唉。
    无以汝色骄人哉?”
    不要用你傲慢的态度对待他人啊!”
    颜不疑归而师董梧,以锄其色,去乐辞显,三年而国人称之。
    颜不疑回来后便拜贤士董梧为师用以铲除自己的傲气,除去骄态,去享乐,就贫苦,辞显贵,甘淡漠,三年时间国人都称赞他。
      南伯子綦隐几而坐,仰天而嘘。
      南伯子綦靠几案坐着,仰天吐气。
    颜成子入见曰:“
    颜成子进来见到说:“
    夫子,物之尤也。
    先生,真是出类拔萃的人物。
    形固可使若槁骸,心固可使若死灰乎?”
    形体固然可以使它成为枯骨,心固然可以使它成为死灰一样吗?”
    曰:“
    南伯子綦说:“
    吾尝居山穴之中矣。
    我曾隐居在山洞里。
    当是时也,田禾一睹我而齐国之众三贺之。
    正在这个时候,齐国的国君田禾一来看我,而齐国的民众就再三祝贺他。
    我必先之,彼故知之;
    我的名声一定先于他,所以他知道我;
    我必卖之,彼故鬻之。
    我一定卖了我的名声,所以,他才把我的名声贩卖出去。
    若我而不有之,彼恶得而知之?
    如果我没有名声,他怎么会知道我?
    若我而不卖之,彼恶得而鬻之?
    如果我不贩卖名声,他怎么能贩卖我的名声呢?
    嗟乎!
    唉!
    我悲人之自丧者;
    我悲伤人的自我丧失。
    吾又悲夫悲人者;
    我又悲伤那些悲伤别人的人。
    吾又悲夫悲人之悲者;
    我又悲伤那悲伤的悲伤。
    其后而日远矣!”
    然后一天天地远离炫耀而达到泊然无心的境界。”
      仲尼之楚,楚王觞之。
      孔子去楚国,楚王宴请他。
    孙叔敖执爵而立。
    孙叔敖拿着酒器站立一旁。
    市南宜僚受酒而祭,曰:“
    市南宜僚把酒洒在地上祭祷,说:“
    古之人乎!
    古时候的人啊!
    于此言已。”
    在这种情况下总要说一说话。”
    曰:“
    孔子说:“
    丘也闻不言之言矣,未之尝言,于此乎言之:
    我听说有不用言谈的言论,但从不曾说过,在这里说上一说。
    市南宜僚弄丸而两家之难解;
    市南宜僚从容不迫地玩弄弹丸解决了两家的危难。
    孙叔敖甘寝秉羽而郢人投兵;
    孙叔敖运筹帷幄使敌国不敢对楚国用兵而楚国得以停止征战。
    丘愿有喙三尺。”
    我孔丘多么希望有只长长的嘴巴来说上几句呀!”
      彼之谓不道之道,此之谓不言之辩。
    他们所说的是不言之道,孔子所说的是不言之辩。
    故德总乎道之所一,而言休乎知之所不知,至矣。
    故而归根到底是德与道的齐一,而言语停止在知识所不知的境遇,就是极点了。
    道之所一者,德不能同也。
    道的同一,德不能同;
    知之所不能知者,辩不能举也。
    知识所不能知道的,善辩的人也不能列举完。
    名若儒墨而凶矣。
    名声像儒墨,那就危险了。
    故海不辞东流,大之至也。
    所以大海不制止河水东流,才能大到极点。
    圣人并包天地,泽及天下,而不知其谁氏。
    圣人包容天地,恩泽到天下,而人民不知他是谁。
    是故生无爵,死无谥,实不聚,名不立,此之谓大人。
    所以,他活时无爵位,死后无谥号,财货不聚集,名声不建立,这就是大人。
    狗不以善吠为良,人不以善言为贤,而况为大乎!
    狗不因为善于叫唤便是好的,人不因为会说教便是贤人,何况成就大业的人呢!
    夫为大不足以为大,而况为德乎!
    有心求取伟大倒不足以成为伟大,何况成德呢!
    夫大备矣,莫若天地。
    最大而完备的,莫如天地。
    然奚求焉,而大备矣!
    然而没有什么追求的,它却最大而完备了。
    知大备者,无求,无失,无弃,不以物易己也。
    知道大而完备的,是无所追求,无所丧失,无所舍弃,不用外物改变自己。
    反己而不穷,循古而不摩,大人之诚!
    返回自己的本性而不穷尽,因循常道而不矫饰,这就是大人的真性。
      子綦有八子,陈诸前,召九方歅曰:“
      子綦有八个儿子,排列在子綦身前,叫来九方歅说:“
    为我相吾子,孰为祥。”
    给我八个儿子看看相,谁最有福气。”
    九方歅曰:“
    九方歅说:“
    梱也为祥。”
    梱最有福气。”
    子綦瞿然喜曰:“
    子綦惊喜地说:“
    奚若?”
    怎么最有福气呢?”
    曰:“
    九方歅回答:“
    梱也,将与国君同食以终其身。”
    梱将会跟国君一道饮食而终了一生。”
    子綦索然出涕曰:“
    子綦泪流满面地说:“
    吾子何为以至于是极也?”
    我的儿子为什么会达到这样的境遇!”
    九方歅曰:“
    九方歅说:“
    夫与国君同食,泽及三族,而况父母乎!
    跟国君一道饮食,恩泽将施及三族,何况只是父母啊!
    今夫子闻之而泣,是御福也。
    如今先生听了这件事就泣不成声,这是拒绝要降临的福禄。
    子则祥矣,父则不祥。”
    你的儿子倒是有福气,你做父亲的却是没有福分了。”
      子綦曰:“
    子綦说:“
    歅,汝何足以识之。
    歅,你怎么能够知道。
    而梱祥邪?
    梱确实是有福呢?
    尽于酒肉,入于鼻口矣,而何足以知其所自来!
    享尽酒肉,只不过从口鼻进到肚腹里,又哪里知道这些东西从什么地方来?
    吾未尝为牧而牂生于奥,未尝好田而鹑生于宎,若勿怪,何邪?
    我不曾牧养而羊子却出现在我屋子的西南角,不曾喜好打猎而鹌鹑却出现在我屋子的东南角,假如不把这看作是怪事,又是为了什么呢?
    吾所与吾子游者,游于天地,吾与之邀乐于天,吾与之邀食于地。
    我和我的儿子所游乐的地方,只在于天地之间,我跟他一道在苍天里寻乐,我跟他一道在大地上求食;
    吾不与之为事,不与之为谋,不与之为怪。
    我不跟他建功立业,不跟他出谋划策,不跟他标新立异。
    吾与之乘天地之诚而不以物与之相撄,吾与之一委蛇而不与之为事所宜。
    我只和他一道随顺天地的实情而不因外物便相互背违,我只和他一应顺任自然而不为任何外事所左右。
    今也然有世俗之偿焉?
    如今我却得到了世俗的回报啊!
    凡有怪征者必有怪行。
    大凡有了怪异的征兆,必定会有怪异的行为。
    殆乎!
    实在是危险啊。
    非我与吾子之罪,几天与之也!
    并不是我和我儿子的罪过,大概是上天降下的罪过!
    吾是以泣也。”
    我因此泣不成声。”
      无几何而使梱之于燕,盗得之于道,全而鬻之则难,不若刖之则易。
    没过多久派遣梱到燕国去,强盗在半道上劫持了他,想要保全其身形而卖掉实在担心他跑掉,不如截断他的脚容易卖掉些。
    于是乎刖而鬻之于齐,适当渠公之街,然身食肉而终。
    于是截断他的脚卖到齐国,正好齐国的富人渠公买了去给自己看守街门,仍能够一辈子吃肉而终了一生。
      啮缺遇许由曰:“
      齧缺遇见许由,说:“
    子将奚之?”
    你要去哪里呢?”
    曰:“
    许由回答:“
    将逃尧。”
    逃避尧的让位。”
    曰:“
    齧缺说:“
    奚谓邪?”
    这是为什么呢?”
    曰:“
    许由说:“
    夫尧畜畜然仁,吾恐其为天下笑。
    尧,孜孜不倦地推行仁的主张,我担心他会受到天下人的耻笑。
    后世其人与人相食与!
    后代一定会人与人相食啊!
    夫民不难聚也,爱之则亲,利之则至,誉之则劝,致其所恶则散。
    百姓,并不难以聚合,给他们爱护就会亲近,给他们好处就会靠拢,给他们奖励就会勤勉,送给他们所厌恶的东西就会离散。
    爱利出乎仁义,捐仁义者寡,利仁义者众。
    爱护和利益出自仁义,而弃置仁义的少,利用仁义的多。
    夫仁义之行,唯且无诚,且假乎禽贪者器。
    仁义的推行,只会没有诚信,而且还会被禽兽一般贪婪的人借用为工具。
    是以一人之断制天下,譬之犹一覕也。
    所以一个人的裁断与决定给天下人带来了好处,打个比方说就好像是短暂的一瞥。
    夫尧知贤人之利天下也,而不知其贼天下也。
    唐尧知道贤人能给天下人带来好处,却不知道他们对天下人的残害。
    夫唯外乎贤者知之矣。”
    而只有身处贤者之外的人才能知道这个道理。”
      有暖姝者,有濡需者,有卷娄者。
      有自美自得的,有苟且偷安的,有劳形自苦的。
      所谓暖姝者,学一先生之言,则暖暖姝姝而私自说也,自以为足矣,而未知未始有物也。
      所谓自美自得的人,只学一位老师的言论,就非常自美自得而私自喜悦,自以为满足了,而不知道空虚无物。
    是以谓暖姝者也。
    所以叫做自美自得的人。
    濡需者,豕虱是也,择疏鬣,自以为广宫大囿。
    苟且偷安的人,像猪身上的虱子,选择稀疏毛长之处自以为广阔的宫殿和大的园圃。
    奎蹄曲隈,乳间股脚,自以为安室利处。
    腿蹄皱折深处,乳间股脚的地方,自以为是安全居室有利住所。
    不知屠者之一旦鼓臂布草操烟火,而己与豕俱焦也。
    不知道屠夫一旦挥臂摆开柴草点燃烟火,自己和猪会一起烧焦。
    此以域进,此以域退,此其所谓濡需者也。
    这就是随境域而进,这就是随境域而退,这就是那种叫做苟且偷安的人。
    卷娄者,舜也。
    劳形自苦的人,舜是典型。
    羊肉不慕蚁,蚁慕羊肉,羊肉羶也。
    羊肉不爱蚂蚁,蚂蚁爱羊肉,因为羊肉味是膻的,勾引蚂蚁。
    舜有羶行,百姓悦之,故三徙成都,至邓之虚而十有万家。
    舜就像有膻味似的,百姓喜欢他,所以三次迁都到邓的废墟的有十几万家。
    尧闻舜之贤,举之童土之地,曰:“
    尧听说舜的贤能,推举他治理荒漠的土地。
    冀得其来之泽。”
    说是希望他来施恩泽。
    舜举乎童土之地,年齿长矣,聪明衰矣,而不得休归,所谓卷娄者也。
    舜治理这块荒漠的土地,年龄大了,耳目衰退了,而无法回家休息,这就叫做形劳自苦的人。
      是以神人恶众至,众至则不比,不比则不利也。
    因此神人厌恶众人到来,众人到来就会结党营私,结党营私就是不利的。
    故无所甚亲,无所甚疏,抱德炀和,以顺天下,此谓真人。
    所以没有过分的亲近,没有过分的疏远,抱持德性去温人心以顺应天下,这就叫做真人。
    于蚁弃知,于鱼得计,于羊弃意。
    去掉像蚂蚁那样羡慕羊肉的一点智慧,像鱼那样忘掉江湖的自得其适,去掉像羊那样的有意之行。
      以目视目,以耳听耳,以心复心。
      用眼睛看眼睛能看见的,用耳朵听耳朵能听到的,用心灵领悟心灵能领悟的。
    若然者,其平也绳,其变也循。
    像这样,他的心既平静又直率,他的行为既变化也因顺。
    古之真人!
    古代的真人。
    以天待之,不以人入天,古之真人!
    以自然之道对待人事,不以人事之道对待自然。
      得之也生,失之也死;
      古代的真人。
    得之也死,失之也生:
    得到它就生,失掉它就死;
    药也。
    得到它就死,失掉它就生。
    其实堇也,桔梗也,鸡雍也,豕零也,是时为帝者也,何可胜言!
    药物,其实不过就是乌头桔梗鸡头草猪苓根等,这些药物迭相为主药,怎么可以说得尽其中的妙蕴呢!
      句践也以甲楯三千栖于会稽,唯种也能知亡之所以存,唯种也不知其身之所以愁。
      勾践以三千士兵困守于会稽山,只有文种能够知道越国复国的办法,也只有文种不知道自身未来的忧患。
    故曰:
    所以说:
    鸱目有所适,鹤胫有所节,解之也悲。
    猫头鹰的眼睛只有在夜晚才适宜看视,仙鹤具有修长的双腿,截断就会感到悲哀。
    故曰:
    所以说:
    风之过,河也有损焉;
    风儿吹过了河面河水就会有所减损。
    日之过,河也有损焉;
    太阳照过河去河水也会有所减损。
    请只风与日相与守河,而河以为未始其撄也,恃源而往者也。
    假如风与太阳总是盘桓在河的上空,而河水却认为不曾受到过干扰,那就是靠河水源头小溪的不断汇聚。
    故水之守土也审,影之守人也审,物之守物也审。
    所以,水保持住了泥土也就安定下来,影子留住了是因为人体安定下来,事物固守着事物因而相互安定下来。
      故目之于明也殆,耳之于聪也殆,心之于殉也殆,凡能其于府也殆,殆之成也不给改。
      所以,眼睛一味地追求超人的视力也就危险了,耳朵一味地追求超人的听力也就危险了,心思一味地追求外物也就危险了,才能从内心深处显露出来就会危险,危险一旦形成已经来不及悔改。
    祸之长也兹萃,其反也缘功,其果也待久。
    灾祸滋生并逐渐地增多与聚集,返归本性却为功名所萦绕,要想获得成功便须持续很久很久。
    而人以为己宝,不亦悲乎!
    可是人们却把上述情况看作是自己最可宝贵的,不可悲吗?
    故有亡国戮民无已,不知问是也。
    因此国家败亡人民受戮从没有中断,却又不知道问一问造成这种情况的原因。
      故足之于地也践,虽践,恃其所不蹍而后善博也;
      所以,脚对于地的践踏很小很小,虽然很小,仰赖所不曾践踏的地方而后才可以去到更为博大旷远的地方;
    人之知也少,虽少,恃其所不知而后知天之所谓也。
    人对于各种事物的了解也很少很少,虽然很少,仰赖所不知道的知识而后才能够知道自然所称述的道理。
    知大一,知大阴,知大目,知大均,知大方,知大信,知大定,至矣!
    知道“天”,知道“地”,知道“大目”,知道“大均”,知道“大方”,知道“大信”,知道“大定”,这就达到了认识的极限。
    大一通之,大阴解之,大目视之,大均缘之,大方体之,大信稽之,大定持之。
    “天”加以贯通,“地”加以化解,万物各视其所见,顺其本性令其自得,各得其宜自成轨迹,各守其实无使超逸,顺任安定持守不渝。
      尽有天,循有照,冥有枢,始有彼。
      万物之中全都有其自然,顺应就会逐渐明朗清晰,深奥的道理之中都存在着枢要,而任何事物产生的同时又必然出现相应的对立面。
    则其解之也似不解之者,其知之也似不知之也,不知而后知之。
    那么,自然的理解好像是没有理解似的,自然的知晓好像是没有知晓,但这“不知”之后方才会有真知。
    其问之也,不可以有崖,而不可以无崖。
    深入一步问一问,本不可能有什么界限,然而又不可以没有什么界限。
    颉滑有实,古今不代,而不可以亏,则可不谓有大扬搉乎!
    万物虽然纷扰杂乱却有它的根本,古今不能相互替换,但是无古无今无今无古谁也不能缺少,这能不说是仅只显露其概略吗!
    阖不亦问是已,奚惑然为!
    何不再深入一步探问这博大玄妙的道理,为什么会迷惑成这个样呢?
    以不惑解惑,复于不惑,是尚大不惑。
    用不迷惑去解除迷惑,再回到不迷惑,这恐怕还是当初的不迷惑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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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徐无鬼

    庄子(战国·宋国)

    庄子(约前369年—前286年),庄氏,名周,字子休(一说子沐),宋国蒙人[8-17]  。曾作过漆园吏。生活贫穷困顿,却鄙弃荣华富贵、权势名利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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