缮性于俗学,以求复其初;滑欲于俗思,以求致其明;谓之蔽蒙之民。
古之治道者,以恬养知。知生而无以知为也,谓之以知养恬。知与恬交相养,而和理出其性。夫德,和也;道,理也。德无不容,仁也;道无不理,义也;义明而物亲,忠也;中纯实而反乎情,乐也;信行容体而顺乎文,礼也。礼乐偏行,则天下乱矣。彼正而蒙己德,德则不冒。冒则物必失其性也。古之人,在混芒之中,与一世而得淡漠焉。当是时也,阴阳和静,鬼神不扰,四时得节,万物不伤,群生不夭,人虽有知,无所用之,此之谓至一。当是时也,莫之为而常自然。
逮德下衰,及燧人伏羲始为天下,是故顺而不一。德又下衰,及神农黄帝始为天下,是故安而不顺。德又下衰,及唐虞始为天下,兴治化之流,浇淳散朴,离道以善,险德以行,然后去性而从于心。心与心识知,而不足以定天下,然后附之以文,益之以博。文灭质,博溺心,然后民始惑乱,无以反其性情而复其初。由是观之,世丧道矣,道丧世矣,世与道交相丧也。道之人何由兴乎世,世亦何由兴乎道哉!道无以兴乎世,世无以兴乎道,虽圣人不在山林之中,其德隐矣。隐故不自隐。古之所谓隐士者,非伏其身而弗见也,非闭其言而不出也,非藏其知而不发也,时命大谬也。当时命而大行乎天下,则反一无迹;不当时命而大穷乎天下,则深根宁极而待:此存身之道也。
古之存身者,不以辩饰知,不以知穷天下,不以知穷德,危然处其所而反其性已,又何为哉!道固不小行,德固不小识。小识伤德,小行伤道。故曰:正己而已矣。乐全之谓得志。
古之所谓得志者,非轩冕之谓也,谓其无以益其乐而已矣。今之所谓得志者,轩冕之谓也。轩冕在身,非性命也,物之傥来,寄者也。寄之,其来不可圉,其去不可止。故不为轩冕肆志,不为穷约趋俗,其乐彼与此同,故无忧而已矣!今寄去则不乐。由是观之,虽乐,未尝不荒也。故曰:丧己于物,失性于俗者,谓之倒置之民。
缮性于俗学,以求复其初;
在世俗的流习范围内修治性情,靠仁义礼智的儒俗学说来期求复归原始的真性;
滑欲于俗思,以求致其明;
内心欲念早已被习俗所扰乱,还一心希望能达到明彻与通达;
谓之蔽蒙之民。
这就叫做蔽塞愚昧的人。
古之治道者,以恬养知。
古时候研究道术的人,总是以恬淡颐养智慧;
知生而无以知为也,谓之以知养恬。
心智生成却不用智巧行事,可称它为以心智调养恬静。
知与恬交相养,而和理出其性。
心智和恬静互相颐养,因而谐和顺应之情从本性中表露而出。
夫德,和也;
德,就是和谐;
道,理也。
道,就是顺应。
德无不容,仁也;
德无所不容,就是仁;
道无不理,义也;
道无所不顺,就是义。
义明而物亲,忠也;
义理彰明因而物类相亲,就叫做忠;
中纯实而反乎情,乐也;
心中纯厚朴实而且返归本真,就叫做乐;
信行容体而顺乎文,礼也。
诚信著显容仪得体而且合于一定礼仪的节度和表征,就叫做礼。
礼乐偏行,则天下乱矣。
礼乐偏执一方而又多方有失,那么天下定然大乱了。
彼正而蒙己德,德则不冒。
各人自我端正而且敛藏自己的德行,德行也就不会冒犯他人。
冒则物必失其性也。
德行冒犯他人那么万物必将失却自己的本性。
古之人,在混芒之中,与一世而得淡漠焉。
古时候的人,生活在混沌鸿蒙淳风未散的境况中,跟整个外部世界混为一体而且人们彼此都恬淡无为互不交往。
当是时也,阴阳和静,鬼神不扰,四时得节,万物不伤,群生不夭,人虽有知,无所用之,此之谓至一。
正是这个时候,阴与阳谐和而又宁静,鬼神也不会干扰,四季的变化顺应时节,万物全不会受伤害,各种有生命的东西都能尽享天年,人们即使内存心智,也没处可用,这就叫做最为完满的浑一状态。
当是时也,莫之为而常自然。
正是这个时候,人们不知道需要去做什么而保持着天然。
逮德下衰,及燧人伏羲始为天下,是故顺而不一。
等到后来道德衰退,到了燧人氏伏羲氏统治天下,世事随顺却已不能浑然为一。
德又下衰,及神农黄帝始为天下,是故安而不顺。
道德再度衰退,到了神农氏和黄帝统治天下,世道安定却已不能随顺民心与物情。
德又下衰,及唐虞始为天下,兴治化之流,浇淳散朴,离道以善,险德以行,然后去性而从于心。
道德再度衰退,到了唐尧虞舜统治天下,开启了治理和教化的风气,淳厚质朴之风受到干扰与破坏,背离大道而为,寡有德行而行,这之后也就舍弃了本性而顺从于各自的私心。
心与心识知,而不足以定天下,然后附之以文,益之以博。
人们彼此间都相互知道和了解,也就不足以使天下得到安定,然后又贴附上浮华的文饰,增加了众多的俗学。
文灭质,博溺心,然后民始惑乱,无以反其性情而复其初。
文饰浮华毁坏了质朴之风,广博的俗学掩没了纯真的心灵,然后人民才开始迷惑和纷乱,没有什么办法返归本真而回复原始的情状。
由是观之,世丧道矣,道丧世矣,世与道交相丧也。
由此观之,世间丧失了自然之道,自然之道丧失了人世。
道之人何由兴乎世,世亦何由兴乎道哉!
社会和道交相丧失,有道之人怎么能立脚于人世间,人世间又怎么能从自然之道得到振兴呢?
道无以兴乎世,世无以兴乎道,虽圣人不在山林之中,其德隐矣。
道没有办法在人世间兴起,人世间没有办法让道得以振兴,即使圣人不生活在少有人烟的山林之中,他的德行也必将隐没而不为人知。
隐故不自隐。
谈到隐没于世,时逢昏暗不必韬光便已自隐。
古之所谓隐士者,非伏其身而弗见也,非闭其言而不出也,非藏其知而不发也,时命大谬也。
古时候的所谓隐士,并不是为了隐伏身形而不愿显现于世,并不是为了缄默不言而不愿吐露真情,也不是为了深藏才智而不愿有所发挥,是因为时遇和命运乖妄背谬啊。
当时命而大行乎天下,则反一无迹;
当时遇和命运顺应自然而通行于天下,就会返归浑沌纯一之境而不显露踪迹。
不当时命而大穷乎天下,则深根宁极而待:
当时遇不顺命运乖违而穷困于天下,就固守根本保有宁寂至极之性而静心等待;
此存身之道也。
这就是保存自身的方法。
古之存身者,不以辩饰知,不以知穷天下,不以知穷德,危然处其所而反其性已,又何为哉!
古时候保全自身的人,不用诡辩来巧饰智慧,不用智巧使天下人困窘,不用心智使德行受到困扰,秉正地处在自己的位置和回发自己的本性,又何须一定得去做些什么呢!
道固不小行,德固不小识。
大道广荡本不是小有所成的人能够遵循,大德周遍万物本不是小有所知的人能够鉴识。
小识伤德,小行伤道。
小有所知会伤害德行,小有所成会伤害大道。
故曰:
所以说。
正己而已矣。
端正自己也就可以了。
乐全之谓得志。
快意地保持本真就可称作是心意自得而自适。
古之所谓得志者,非轩冕之谓也,谓其无以益其乐而已矣。
古时候所说的自得自适的人,不是说得了高官厚禄,说的是出自本然的快意而没有必要再添加什么罢了。
今之所谓得志者,轩冕之谓也。
现在人们所说的快意自适,是指高官厚禄地位显赫。
轩冕在身,非性命也,物之傥来,寄者也。
荣华富贵在身,并不出自本然,犹如外物偶然到来,是临时寄托的东西。
寄之,其来不可圉,其去不可止。
外物寄托,它们到来不必加以阻挡,它们离去也不必加以劝止。
故不为轩冕肆志,不为穷约趋俗,其乐彼与此同,故无忧而已矣!
所以不可为了富贵荣华而恣意放纵,不可因为穷困贫乏而趋附流俗,身处富贵荣华与穷困贫乏,其间的快意相同,因而没有忧愁罢了。
今寄去则不乐。
如今寄托之物离去便觉不能快意。
由是观之,虽乐,未尝不荒也。
由此观之,即使真正有过快意也未尝不是迷乱了真性。
故曰:
所以说。
丧己于物,失性于俗者,谓之倒置之民。
由于外物而丧失自身,由于流俗而失却本性,就叫做颠倒了本末的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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