夫民之性,好安而恶危,好逸而恶劳,故不扰而其愿得,不逼则其志从。洪荒之世,大朴未亏,君无文于上,民无竞于下;物全理顺,莫不自得;饱则安寝,饥则求食;怡然鼓腹,不知为至德之世也。若此,则安知仁义之端,礼律之文?
及至人不存,大道陵迟,乃始作文墨,以传其意:区别群物,使有类族;造立仁义,以婴其心;制为名分,以检其外;勤学讲文,以神其教。故六经纷错,百家繁炽,开荣利之途,故奔骛而不觉。是以贪生之禽,食园池之梁菽;求安之士,乃诡志以从俗。操笔执觚,足容苏息;积学明经,以代稼穑。是以困而后学,学以致荣;计而后习,好而习成;有似自然,故令吾子谓之自然耳。推其原也,六经以抑引为主,人性以从容为欢。抑引则违其愿,从欲则得自然。然则自然之得,不由抑引之六经;全性之本,不须犯情之礼律。故知仁义务于理伪,非养真之要术;廉让生于争夺,非自然之所出也。由是言之:则鸟不毁以求驯,兽不群而求畜;则人之真性无为,正当自然耽此礼学矣。
论又云:嘉肴珍膳,虽所未尝,尝必美之,适于口也。处在暗室,睹烝烛之光,不教而悦得于心,况以长夜之冥,得照太阳;情变郁陶,而发其蒙。虽事以末来,情以本应,则无损于自然好学。
难曰:夫口之于甘苦,身之于痛痒,感物而动,应事而作,不须学而后能,不待借而后有,此必然之理,吾所不易也。今子以必然之理,喻未必然之好学,则恐似是而非之议。学如一粟之论,于是乎在也。今子立六经以为准,仰仁义以为主,以规矩为轩驾,以讲诲为哺乳。由其途则通,乖其路则滞;游心极视,不睹其外;终年驰聘,思不出位。聚族献议,唯学为贵。执书擿句,俯仰咨嗟;使服膺其言,以为荣华。故吾子谓六经为太阳,不学为长夜耳。今若以明堂为丙舍,以诵讽为鬼语,以六经为芜秽,以仁义为臭腐,睹文籍则目瞧,修揖让则变伛,袭章服则转筋,谭礼典则齿龋。于是兼而弃之,与万物为更始,则吾子虽好学不倦,犹将阙焉。则向之不学,未必为长夜,六经未必为太阳也。俗语曰:乞儿不辱马医。若遇上古无文之治,可不学而获安,不勤而得志,则何求于六经,何欲于仁义哉?
以此言之,则今之学者,岂不先计而后学?苟计而后动,则非自然之应也。子之云云,恐故得菖蒲菹耳!
夫民之性,好安而恶危,好逸而恶劳,故不扰而其愿得,不逼则其志从。
那普通人的本性,喜好安全而厌恶危险,喜好闲逸而厌恶劳累,所以不受干扰而自己意愿得逞,不受逼迫就能自己的意志纵任。
洪荒之世,大朴未亏,君无文于上,民无竞于下;
洪荒时期,大道的道性没有亏损,君主没有文档藏在上面,民众没有竞夺在下面。
物全理顺,莫不自得;
物性完全又情理顺畅,没有不怡然自得的。
饱则安寝,饥则求食;
吃饱了就安静就寝,饥饿了就寻求食物。
怡然鼓腹,不知为至德之世也。
怡然鼓饱肚子,不知道是至上的道德世界。
若此,则安知仁义之端,礼律之文?
若是这样,那怎么知道什么仁爱悌义的开端礼仪法律的文告呢?
及至人不存,大道陵迟,乃始作文墨,以传其意:
到了至人不存在,大道扭曲不平,才开始炒作文字书籍,来宣传统治者自己的意志:
区别群物,使有类族;
区别众多事物,使它们各有类属族群;
造立仁义,以婴其心;
制造建立仁爱悌义,来扰乱他们的天性;
制为名分,以检其外;
制作成各种名称辈分,来检验他们的外形;
勤学讲文,以神其教。
勤俭学习和讲授文化,来神化他们的教育。
故六经纷错,百家繁炽,开荣利之途,故奔骛而不觉。
所以《六经》纷乱错杂,百家繁盛炽热,开创荣誉利禄的仕途,所以文人像禽兽那样胡乱奔驰却不能感觉到。
是以贪生之禽,食园池之梁菽;
所以,贪图生存的禽兽,就去偷吃园地池塘的粮食;
求安之士,乃诡志以从俗。
追求安逸的人士,就诡异自然心志来随从世俗;
操笔执觚,足容苏息;
操拿刀笔和执拿酒觚,足以定人生死;
积学明经,以代稼穑。
积累学问明白经书,来替代耕种稼穑。
是以困而后学,学以致荣;
所以,处困境之后就学经,用学经来致使荣贵;
计而后习,好而习成;
计算之后就习经,处境好了就是习经成功;
有似自然,故令吾子谓之自然耳。
具有这些就好似人是自然好学的,所以使我们叫这种学习是自然好学而已。
推其原也,六经以抑引为主,人性以从容为欢。
推理那真正原因,《六经》用压抑和引诱为主要方法,人性因开放包容为心情欢乐。
抑引则违其愿,从欲则得自然。
压抑和引诱就违背人的心愿,开放和包容就获得自然人性;
然则自然之得,不由抑引之六经;
既然这样那么自然的获得,就不是经由压抑和引诱的《六经》;
全性之本,不须犯情之礼律。
完全的人性的本原,不必要那侵犯性情的礼制法律。
故知仁义务于理伪,非养真之要术;
所以可以得知,仁义服务于理论的虚伪,不是培养真性的要术;
廉让生于争夺,非自然之所出也。
廉让出生于竞争掠夺,不是自然性所能给出的。
由是言之:
由此可以得出结论:
则鸟不毁以求驯,兽不群而求畜;
鸟不想被毁灭就来求得驯养,兽不能合群就来求畜牧;
则人之真性无为,正当自然耽此礼学矣。
那么人的真性无所作为,正当在这种情况下人自然就乐意这些礼制的学问了。
论又云:
《自然好学论》论又说:
嘉肴珍膳,虽所未尝,尝必美之,适于口也。
嘉肴珍膳,即使美味却没有品尝,品尝了必然赞美它,因为适合于口味。
处在暗室,睹烝烛之光,不教而悦得于心,况以长夜之冥,得照太阳;
处在暗室,目睹火烛的光亮,不需教导就喜悦到心里,何况因为长夜的冥暗,得以照见太阳;
情变郁陶,而发其蒙。
性情变化的初心不畅快,就是发端在蒙昧。
虽事以末来,情以本应,则无损于自然好学。
即使是事情的末来,性情的本应,就都无损于自然好学。
难曰:
非难说:
夫口之于甘苦,身之于痛痒,感物而动,应事而作,不须学而后能,不待借而后有,此必然之理,吾所不易也。
那口味对于甘苦,身体对于痛痒,是感触到事物后出现的,应用事物后才发生的,不需要学习之后能会,不需要等待借用之后具有,这是必然的道理,是我个人所不能更易的。
今子以必然之理,喻未必然之好学,则恐似是而非之议。
现今你把必然的道理,喻明未必然的好学,那恐怕是似是而非的议论。
学如一粟之论,于是乎在也。
学到如沧海一粟的理论,于是乎就在此大发谬论。
今子立六经以为准,仰仁义以为主,以规矩为轩驾,以讲诲为哺乳。
查看批注现今你立下《六经》作为标准,信仰仁义作为主道,把儒学规矩作为车子驾驶技术,把讲学教诲当作哺养乳汁乳。
由其途则通,乖其路则滞;
经由自己途径就让通过,背离自己的路径的让停滞;
游心极视,不睹其外;
游动的心思极力注视,不看那儒学之外的东西;
终年驰聘,思不出位。
终年驰聘,思想不游走出原来位置;
聚族献议,唯学为贵。
聚集族群献出议论,只是唯有学习儒学为金贵;
执书擿句,俯仰咨嗟;
固执在《六经》书本里寻章摘句,俯首仰望感叹;
使服膺其言,以为荣华。
使人屈服接受那儒学言论,以之为荣华富贵。
故吾子谓六经为太阳,不学为长夜耳。
所以我们就说《六经》是太阳,不学习《六经》就是在长夜里。
今若以明堂为丙舍,以诵讽为鬼语,以六经为芜秽,以仁义为臭腐,睹文籍则目瞧,修揖让则变伛,袭章服则转筋,谭礼典则齿龋。
现今如果把明亮厅堂当作普通的三等房舍,把歌诵讽咏《六经》当作是鬼怪言语,把《六经》当作衰草秽污,把仁义当作臭粪腐汁,那么在看儒学文籍时就会目光斜视,修身作揖礼让时就会感到变成佝偻,袭穿花纹衣时就会身体抽筋,谈论礼法经典时就会牙齿生龋虫。
于是兼而弃之,与万物为更始,则吾子虽好学不倦,犹将阙焉。
如果是这样就会一并抛弃儒学,与万物同为始末,那么就会认识到我们即使好学不倦,还是感到缺少了什么;
则向之不学,未必为长夜,六经未必为太阳也。
如果以前没有学习儒学,也未必是在长夜里,《六经》未必是太阳。
俗语曰:
俗语说:
乞儿不辱马医。
乞讨的小孩不会辱没马医。
若遇上古无文之治,可不学而获安,不勤而得志,则何求于六经,何欲于仁义哉?
如若遇到上古没有文字的治理时期,可以不学习什么儒学就能够获得安逸,不勤俭修身也就能够得以舒展情志,那么为何去乞求于《六经》,又为何欲望于仁义呢?
以此言之,则今之学者,岂不先计而后学?
用这种观点去讨论问题,那么现今的儒学学习者,难道不是先计算然后去学习的吗?
苟计而后动,则非自然之应也。
如果是先计算然后去行动,那就并非是自然的顺应。
子之云云,恐故得菖蒲菹耳!
所以你所说的那么多,恐怕原故在于所得的就是菖蒲酢菜吧!
。
〔难〕柯注,质问,非难,问难,发难。
〔从〕同“纵”。
〔大朴〕柯注,太素,大道。
〔陵迟〕《荀子《宥坐篇》》“百仞之山负车登焉,何则陵迟故也?”《注》“王肃曰〕陵迟,陂陁也。”《释名》“山旁曰陂陁,不平也。”柯注,曲折,歪曲,扭曲。
〔婴〕(韵会),同“攖”,乱也。
〔六经〕柯注,儒家的六本经典读本。
〔奔骛〕《汉书音义》,直骋曰驰,乱驰曰鹜。《尔雅释诂》,鹜,强也。
〔诡〕《师古注》违也,违异于众也。
〔觚〕《说文》,饮酒之器也。
〔足容苏息〕《康熙字典》,苏,息也;息,生也,死也。
〔柯注,足以包容生死吾子〕柯注,我们。
〔抑引〕柯注,压抑引诱。
〔从容〕柯注,放纵包容。
〔耽〕《玉篇》,乐也。《广韵》,虎视貌。
〔烝〕《说文》,火气上行也。
〔郁陶〕《尔雅释诂》,心初悦而未畅也。《传》,言哀思也。
〔轩驾〕柯注,车驾,驾车。
〔由〕经由。
〔乖〕背离。
〔擿〕同“摘”。
〔咨嗟〕《广韵》,叹词。
〔服膺〕柯注,服从和接受,屈服在胸前。
〔丙舍〕柯注,三等房屋。甲乙丙丁,丙为三。
〔瞧〕《字汇》,偷视貌。
〔伛〕《说文》,偻也。佝偻。
〔谭〕《玉篇》,同“谈”,《庄子·则阳》“夫子何不谭我于王。”齿龋,柯注,牙齿病。大也,著也。
〔阙〕《说文》,观也。《广韵》,阙在门两旁中央,阙然为道。失也,过也。《《集韵》,空也,虚也。
〔苟〕《集韵》,诚也,且也。但也。柯注,连词。
〔菹(zu)〕《说文》,酢菜也。酢(zuo),同“醋”。柯注,菖蒲菹,菖蒲被腌酢为蒜菜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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