余每观才士之所作，窃有以得其用心。
　　我每次阅读那些有才气作家的作品，对他们创作时所有的心思自己都有体会。
夫放言谴辞，良多变矣，妍蚩好恶，可得而言。
诚然，作家行文变化无穷，但文章的美丑，喜好和厌恶还是可以分辨并加以评论的。
每自属文，尤见其情。
每当自己写作时，尤其能体会到别人写作的甘苦。
恒患意不称物，文不逮意。
作者经常感到苦恼的是，意念有能下确反映事物，语言不能完全表达思想。
盖非知之难，能之难也。
大概这个问题，不是难以认识，而是难以解决。
故作《文赋》，以述先士之盛藻，因论作文之利害所由，它日殆可谓曲尽其妙。
因此作《文赋》借评前人的优秀作品，阐述怎样写有利，怎样写有害的道理，或许可以说，前人的优秀之作，已把为文的奥妙委婉曲折也体现了出来。
至于操斧伐柯，虽取则不远，若夫随手之变，良难以辞逮。
至于前人的写作决窍，则如同比着斧子做斧柄，虽然样式就在眼前，但那介心应手的熟练技巧，却难以用语言表达详尽。
盖所能言者具于此云。
大凡能用语言说明的我都在这篇《文赋》里了。
　　伫中区以玄览，颐情志于典坟。
　　久立天地之间，深入观察万物，博览三坟五典，以此陶冶性灵。
遵四时以叹逝，瞻万物而思纷。
随四季变化感叹光阴易逝，目睹万物盛衰引起思绪纷纷。
悲落叶于劲秋，喜柔条于芳春。
临肃秋因草木凋零而伤悲，处芳春由杨柳依依而欢欣。
心懔懔以怀霜，志眇眇而临云。
心意肃然台胸怀霜雪，情志高远似上青云。
詠世德之骏烈，诵先人之清芬。
歌颂前贤的丰功伟业，赞咏古圣的嘉行。
游文章之林府，嘉丽藻之彬彬。
漫步书林欣赏文质并茂的佳作。
慨投篇而援笔，聊宣之乎斯文。
慨然有感有感投书提笔写成文。
　　其始也，皆收视反听，耽思傍讯。
　　开始创作，精心构思，潜心思索，旁搜博寻。
精骛八极，心游万仞。
神飞八极之外，心游万刃高空。
其致也，情曈曨而弥鲜，物昭晰而互进。
文思到来，如日初升，开始朦胧，逐渐鲜明，此时物象，清晰互涌。
倾群言之沥液、漱六艺之芳润。
子史精华，奔注如倾，六艺辞采，荟萃笔锋。
浮天渊以安流，濯下泉而潜浸。
驰骋想象，上下翻腾，忽而漂浮天池之上，忽而潜入地泉之中。
于是沉辞怫悦，若游鱼衔钩，而出重渊之深；
有是吐辞艰涩，如衔钩之鱼从渊钓出；
浮藻联翩，若翰鸟婴缴，而坠曾云之峻。
有时出语轻快，似中箭之鸟坠于高空。
收百世之阙文，採千载之遗韻。
博取百代未述之意，广采千载不用之辞。
谢朝华于已披，启夕秀于未振。
前人已用辞意，如早晨绽开的花朵谢而去之，前人未用辞意，象傍晚含苞的蓓蕾启而开之。
观古今于须臾，抚四海于一瞬。
整个构思过程，想象贯穿始终，片刻之间通观古今，眨眼之时天下巡行。
然后选义按部，考辞就班。
完成构思，布局谋篇，选辞精当。
抱暑者咸叩，怀响者毕弹。
事理井然，有形之物尽绘其形，含声之物尽现其者。
或因枝以振叶，或沿波而讨源。
有的振枝而惊叶，抓住根本，立意为首，有的寻波而索源，顺流而上，直追源头。
或本隐以之显，或求易而得难。
从易到难，有时纲举目张。
或虎变而兽扰，或龙见而鸟澜。
如猛虎在山百兽驯伏，有时偶遇奇句，似蛟龙出水海鸟惊散。
或妥帖而易施，或岨峿而不安。
有时信手拈来辞意贴切，有时煞费苦心辞意不合。
罄澄心以凝思，眇众虑而为言。
这时要排除杂念专心思考，整理思诉诸语言。
笼天地于形内，挫万物于笔端。
将天地概括为形象，把万物融会于笔端。
始躑躅于燥吻，终流离于濡翰。
开始好象话在干唇难以出口，最后酣畅淋漓泻于文翰。
理扶质以立干，文垂条而结繁。
事理如树木的主体，要突出使之成为骨干，文辞象树木析枝条，干壮才能叶茂校繁。
信情貌之不差，故每变而在颜。
情貌的确非常一致，情绪变化貌有表现。
思涉乐其必笑，方言哀而已叹。
内心喜悦面露笑容，说到感伤不禁长。
或操觚以率尔，或含毫而邈然。
有时提笔一挥而就，有时握笔心理感到茫然。
　　伊兹事之可乐，固圣贤之可钦。
　　写作充满着乐取，一向为圣贤们推尊。
课虚无以责有，叩寂寞而求音。
它在虚无中搜求形象，在无声中寻找声音。
函绵邈于尺素，吐滂沛乎寸心。
有限篇幅容纳无限事理，宏大思想出自小小寸心。
言恢之而弥广，思按之而逾深。
言中之意愈扩愈广，所含内容越挖越深。
播芳蕤之馥馥，发青条之森森。
像花朵芳香四溢，象柳条郁郁成荫。
粲风飞而猋竖，郁云起乎翰林。
光灿灿如旋风拔地而起，沉甸甸如积支笔下生文。
　　体有万殊，物无一量。
　　文章体式千差万别，客观事物多种多样。
纷纭挥霍，形难为状。
事物繁多变化无穷，圆满此很难描摹形象。
辞程才以效伎，意司契而为匠。
辞采如同争献技艺的能工，文意好比掌握蓝图的巧匠。
在有无而僶俛，当浅深而不让。
文辞当不当用他要仔细斟酌，文章或深或浅他都分毫不让。
虽离方而遯圆，期穷形而尽相。
即或违反写作常规，也要极力描绘形象。
故夫夸目者尚奢，惬心者贵当。
因此喜欢渲染的人，崇尚华丽词藻，乐于达理的人，重视语言精当。
言穷者无隘，论达者唯旷。
言辞过于简约，文章格局不大论述充分畅达，文章气势旷放。
　　诗缘情而绮靡，赋体物而浏亮。
　　诗用以抒发感情，要辞采华美感情细腻，赋用以铺陈事物，要条理清晰，语言清朗。
碑披文以相质，诔缠绵而悽怆。
碑用以刻记功德，务必文质相当，诔用以哀悼死者，情调应该缠绵凄怆。
铭博约而温润，箴顿挫而清壮。
铭用以记载功劳，要言简意深，温和顺畅，箴用以讽谏得失，抑杨顿挫，文理清壮。
颂优游以彬蔚，论精微而朗畅。
颂用以歌功倾德，从容舒缓，繁采华彰，论用以评述是非功过，精辟缜密，语言流畅。
奏平徹以闲雅，说炜晔而谲诳。
奏对上陈叙事，平和透彻，得体适当，说明以论辨说理，奇诡诱人。
虽区分之在兹，亦禁邪而制放。
辞彩有光，文体区分大致如此，共同要求禁止邪放。
要辞达而理举，故无取乎冗长。
辞义畅达说理全面，但要切记不能冗长。
　　其为物也多姿，其为体也屡迁；
　　客观事物千姿百态，文章体式也常变迁。
其会意也尚巧，其遣言也贵妍。
为文立意崇尚冷气巧，运用文辞贵在华妍。
暨音声之迭代，若五色之相宣。
音调高低错落有致，好象五色配合鲜艳。
虽逝止之无常，故崎錡而难便。
虽说取舍本无定律，文辞安排很难合适；
苟达变而相次，犹开流以纳泉；
但要通晓变化的规律、次序，就象开泉纳流吻自然。
如失机而后会，恒操末以续颠。
假如错过变化时机再去凑合，犹如以尾续首，颠倒混乱。
谬玄黄之秩叙，故淟涊而不鲜。
如果颜色配搭不当，就会混浊不清色泽有艳。
　　或仰逼于先条，或俯侵于后章；
　　有时下文对上文有损害，有时上文对下文影响。
或辞害而理比，或言顺而意妨。
有时语言不顺而事理连贯，有时语言连贯而事有妨。
离之则双美，合之则两伤。
把它分开两全齐美，合在一起互相损伤。
考殿最于锱铢，定去留于毫芒；
所用辞意严格考较，去留取舍他细衡量。
苟铨衡之所裁，固应绳其必当。
如用法度加以权衡，丝毫不差合乎词章。
　　或文繁理富，而意不指适。
　　有时辞藻繁多义理丰富，欲达之意却不清楚。
极无两致，尽不可益。
文章主题只有一个，意思说尽不再赘述。
立片言而居要，乃一篇之警策；
关键地方简要几句，突出中心这是警语。
虽众辞之有条，必待兹而效绩。
尽管讲得条条有理，借助警句才更有力。
亮功多而累寡，故取足而不易。
文章果能利多弊少，就该满足不再改易。
　　或藻思綺合，清丽千眠。
　　有时组织词义如编彩绘，严密漂亮光泽鲜艳。
炳若缛绣，悽若繁絃。
辞采富丽象斑烂锦秀，情调凄婉如乐器和弦。
必所拟之不殊，乃闇合乎曩篇。
果真自己没有独创，恐怕就要雷同前贤。
虽杼轴于予怀，忧他人之我先。
虽出自个人锦心绣口，也怕别人用于我先。
苟伤廉而愆义，亦虽爱而必捐。
假如确能有伤品誉，虽然心爱一定削删。
　　或苕发颖竖，离众绝致；
　　有时个别句子出类拨萃，象芦苇开花禾苗秀稳。
形不可逐，响难为系。
如声不可拴，影不可追。
块孤立而特峙，非常音之所纬。
佳句孤零零超然独立，绝非庸言能够相配。
心牢落而无偶，意徘徊而不能揥。
心茫然很难再寻佳句，犹豫徘徊又不忍将客观存它舍弃。
石韫玉而山辉，水怀珠而川媚。
文有奇就象石中藏玉使山岭坐辉，又象水中含珠令河川秀媚。
彼榛楛之勿翦，亦蒙荣于集翠。
未经整枝的灌木踢然不美，招来翠鸟也会为它增加。
缀《下里》于《白雪》，吾亦济夫所伟。
《下里》《巴人》与《阳春》《白雪》同奏，红花绿叶点缀着春的来临。
　　或讬言于短韻，对穷迹而孤兴，俯寂寞而无友，仰寥廓而莫承；
　　如果所写文章短小，叙事不多，感情又少，上文下文不能配合，空虚又寂寥。
譬偏絃之独张，含清唱而靡应。
就好像小琴一张，独奏无伴也无聊。
或寄辞于瘁音，徒靡言而弗华，混妍蚩而成体，累良质而为瑕；
如果文章写得无精打采，艳辞丽句却并不可爱，好好坏坏混为一体，白玉有瑕无人青睐。
象下管之偏疾，故虽应而不和。
好像雅正之歌配以过快的乐曲，虽有伴奏而总不和谐。
或遗理以存异，徒寻虚以逐微，言寡情而鲜爱，辞浮漂而不归；
如果文章忽视内容只顾辞新，徒然舍本趋末弃重就轻，内容空泛无人垂青，游辞飘忽不识归径。
犹絃么而徽急，故虽和而不悲。
就像调急弦促，纵然和谐也难以动人。
或奔放以谐和，务嘈囋而妖冶，徒悦目而偶俗，故高声而曲下；
如果文章奔驰放肆，务使文字妖艳淫侈，仅仅为了追求感官刺激而媚俗悦世，必然会在高歌声中丧失正气。
寤《防露》与桑间，又虽悲而不雅。
想一想《防露》与《桑间》，虽然动人毕竟格调太低。
或清虚以婉约，每除烦而去滥，阙大羹之遗味，同朱絃之清氾；
如果文章写得清和简约，行文时往往就会删繁去滥，犹如缺少太羹肉汁般的回味，又像弦索丁丁平正而散淡。
虽一唱而三叹，固既雅而不艳。
虽然一唱三叹余音在耳，总嫌古朴有余而不丽不艳。
　　若夫丰约之裁，俯仰之形，因宜适变，曲有微情。
　　至于文辞的繁简，上下文的安排，应根据需要而变通，为表情达意而剪裁。
或言拙而喻巧，或理朴而辞轻；
有时质直的语言说明了新巧的意思，有时漂亮的辞藻写出朴素的真理。
或袭故而弥新，或沿浊而更清；
用成语表述新义，点铁成金更为精彩。
或览之而必察，或研之而后精。
考察情物，有时一目了然，有时却真义深埋。
譬犹舞者赴节以投袂，歌者应絃而遣声。
就如跳舞的人依照节拍而挥袖，歌手们跟着旋律而逞才。
是盖轮扁所不得言，故亦非华说之所能精。
其中奥妙所在，轮扁说不清斫轮的道理，我也说不出来。
　　普辞条与文律，良余膺之所服。
　　我所见到的全部文章法则，常在心中细细体念。
练世情之常尤，识前脩之所淑。
熟悉了一般人易患的过错，更加认识到前贤作文的精练。
虽发于巧心，或受蚩于拙目。
尽管是深深发自内心的文思，却往往受到世俗之徒的褒贬。
彼琼敷与玉藻，若中原之有菽。
前人的文章美好得像金枝玉叶，又多得像豆子布满了大地中原。
同橐籥之罔穷，与天地乎并育。
更像索篙之生息无穷，将与天地并存共妍。
虽纷蔼于此世，嗟不盈于予掬。
虽然妙文纷呈于眼前，可叹我所取一捧还不满。
患挈缾之屡空，病昌言之难属。
拿了一只小瓶去打水而屡打屡空，前贤的文章如此美妙要继承实在困难！
故踸踔于短垣，放庸音以足曲。
我所做的就像跛子跳墙，勉强凑一点平庸短文丢人现眼。
恒遗恨以终篇，岂怀盈而自足？
常常勉为其难而又抱恨终篇，难道还敢自称自赞？
惧蒙尘于叩缶，顾取笑乎鸣玉。
羞愧自己像敲打着土制的旧乐器，贻笑于金声玉振煌煌管弦。
　　若夫应感之会，通塞之纪，来不可遏，去不可止，藏若景灭，行犹响起。
　　至于说到灵感问题，行踪难觅，神鬼不知，说来就来，说去便去，不来的时候躲藏得踪迹全无，到来的时候犹如闻声而起。
方天机之骏利，夫何纷而不理？
灵感突然来到，文思纷纭而有头绪。
思风发于胸臆，言泉流于唇齿；
思路出自胸臆像骤然风起，文辞脱口而出像泉水涌自地底。
纷葳蕤以馺遝，唯豪素之所拟；
语句又好又多，挥毫马不停蹄；
文徽徽以溢目，音冷冷而盈耳。
文采光耀夺目，韵律令人心迷。
及其六情底滞，志往神留，兀若枯木，豁若涸流；
一旦灵感已去，情思阻滞，志散神驰，如残枝败叶一样毫无生气，像枯竭的河流一样水干见底。
揽营魂以探赜，顿精爽而自求；
在方寸之间彷徨摸索，往灵魂深处探寻奥秘。
理翳翳而愈伏，思轧轧其若抽。
文思模模糊糊难以明朗，思绪盘根错节混乱难理。
是以或竭情而多悔，或率意而寡尤。
感情枯竭时即使写出来也错误百出，文思敏捷时信手拈来也美妙无比。
虽兹物之在我，非余力之所戮。
纵然灵感出现在自己身上。
故时抚空怀而自惋，吾未识夫开塞之所由。
但或去或来总是扑朔迷离。
　　伊兹文之为用，固众理之所因。
　　说到文章的作用，道理十分恢宏。
恢万里而无阂，通亿载而为津。
畅行万里无所阻隔，上下亿载全凭沟通。
俯殆则于来叶，仰观象乎古人。
给千秋万代立下了准则，向古代圣贤行礼鞠躬。
济文武于将坠，宣风声于不泯。
文武之道因文章而不败，风化教育因文章而致功。
塗无远而不弥，理无微而弗纶。
空间无远而不达，道理无微而不通。
配霑润于云雨，象变化乎鬼神。
像云雨一样滋润万物，像鬼神一样受人供奉。
被金石而德广，流管絃而日新。
配上乐曲可以传播到四方，让文章之道万世而无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