王定国访余于彭城,一日,棹小舟与颜长道携盼英卿三子,游泗水,北上圣女山,南下百步洪,吹笛饮酒,乘月而归。余时以事不得往,夜著羽衣,伫立于黄楼上,相视而笑。以为李太白死,世间无此乐三百余年矣。定国既去逾月,复与参寥师放舟洪下,追怀曩游,以为陈迹,岿然而叹。故作二诗,一以遗参寥,一以寄定国,且示颜长道舒尧文邀同赋云。
长洪斗落生跳波,轻舟南下如投梭。
水师绝叫凫雁起,乱石一线争磋磨。
有如兔走鹰隼落,骏马下注千丈坡。
断弦离柱箭脱手,飞电过隙珠翻荷。
四山眩转风掠耳,但见流沫生千涡。
嶮中得乐虽一快,何意水伯夸秋河。
我生乘化日夜逝,坐觉一念逾新罗。
纷纷争夺醉梦里,岂信荆棘埋铜驼。
觉来俯仰失千劫,回视此水殊委蛇。
君看岩边苍石上,古来篙眼如蜂窠。
但应此心无所住,造物虽驶如吾何。
回船上马各归去,多言譊譊师所呵。
佳人未肯回秋波,幼舆欲语防飞梭。
轻舟弄水买一笑,醉中荡桨肩相磨。
不似长安闾里侠,貂裘夜走胭脂坡。
独将诗句拟鲍谢,涉江共采秋江荷。
不知诗中道何语,但觉两颊生微涡。
我时羽服黄楼上,坐见织女初斜河。
归来笛声满山谷,明月正照金叵罗。
奈何舍我入尘土,扰扰毛群欺卧驼。
不念空斋老病叟,退食谁与同委蛇。
时来洪上看遗迹,忍见屐齿青苔窠。
诗成不觉双泪下,悲吟相对惟羊何。
欲遣佳人寄锦字,夜寒手冷无人呵。
题记:
百步洪在徐州东南二里。悬流湍急,乱石激涛,最为壮观,今已不存。根据诗序可知,宋神宗元丰元年(1078年)秋,苏轼在徐州知州任上,曾与诗僧参寥一同放舟游于此,写下这两首诗。
王定国访余于彭城,一日,棹小舟与颜长道携盼英卿三子,游泗水,北上圣女山,南下百步洪,吹笛饮酒,乘月而归。
王定国到彭城拜访我,一天,划着小船与颜长道携带马盼盼张英英卿卿三人,游览泗水,北上圣女山,南下百步洪,吹笛饮酒,乘月而归。
余时以事不得往,夜著羽衣,伫立于黄楼上,相视而笑。
我当时因为有事不能去,晚上穿着羽衣,伫立于黄楼上,相视而笑。
以为李太白死,世间无此乐三百余年矣。
以为李太白死后,世间再没有这则乐趣三百余年了。
定国既去逾月,复与参寥师放舟洪下,追怀曩游,以为陈迹,岿然而叹。
王定国离开已经一个多月了,我又与参寥师到百步洪下泛舟,追思怀念当时的游览,把它当作故迹,岿然感叹。
故作二诗,一以遗参寥,一以寄定国,且示颜长道舒尧文邀同赋云。
因此创作此二诗,一首以赠予参寥师,一以寄赠王定国,且给颜长道舒尧文看,并邀他们同赋的说。
长洪斗落生跳波,轻舟南下如投梭。
湍急陡落的百步洪,跳跃翻滚的巨波,南行的轻舟一下水,就如投入旋转的飞梭。
水师绝叫凫雁起,乱石一线争磋磨。
水手惊叫着,惊起大雁、野鸭掠过,飞行在窄狭如线的航道,四周的乱石好像要将船儿琢磨。
有如兔走鹰隼落,骏马下注千丈坡。
飞舟呵,就像狡兔在疾跑,就像空中的鹰隼直落,就像骏马狂奔在千丈高坡。
断弦离柱箭脱手,飞电过隙珠翻荷。
就像断弦崩断离柱,就像闪电从缝隙中划过,就像露珠从荷叶上翻落。
四山眩转风掠耳,但见流沫生千涡。
只觉群山在眩转,凉风飕飕吹耳朵,只见河流舞泡沫,生出一个个湍急的旋涡。
嶮中得乐虽一快,何意水伯夸秋河。
险境中得到快感虽然愉悦,又何异于那夸说秋水的河伯。
我生乘化日夜逝,坐觉一念逾新罗。
我的一生因任自然,流水不分昼夜成为逝者,意念不受空间的拘禁,瞬间已飞到万里之遥的新罗。
纷纷争夺醉梦里,岂信荆棘埋铜驼。
世上的纷纷扰扰真如梦醉,哪儿知道荆棘会埋住铜驼。
觉来俯仰失千劫,回视此水殊委蛇。
此时俯仰之间的一刹那,已然有一个世界毁灭消磨,顿悟后再看这洪水,竟是如此之安闲自得。
君看岩边苍石上,古来篙眼如蜂窠。
你看那岸边苍石之上,千百年的篙眼多如蜂窝。
但应此心无所住,造物虽驶如吾何。
行舟人呵,只要你称心而行、无所系念,时光急流、洪涛险恶,又奈你何!
回船上马各归去,多言譊譊师所呵。
不过,还是回船上马回家吧,再絮絮叨叨要被我师呵责。
佳人未肯回秋波,幼舆欲语防飞梭。
佳人不肯回秋波呢,就像谢幼舆那样想搭讪你还要防备她的飞梭。
轻舟弄水买一笑,醉中荡桨肩相磨。
荡着轻舟耍弄江水就为买她一笑,在醉中摇着船桨肩与肩相接磨。
不似长安闾里侠,貂裘夜走胭脂坡。
不像长安闾里的游侠,穿着貂裘夜里奔走在胭脂坡中。
独将诗句拟鲍谢,涉江共采秋江荷。
只仿拟鲍照谢灵运作诗句,渡涉江水一起采摘秋江的莲荷。
不知诗中道何语,但觉两颊生微涡。
不知诗中说些什么话语,只觉得佳人两颊生出小酒窝。
我时羽服黄楼上,坐见织女初斜河。
我当时身着羽服坐在黄楼上,观看织女星刚刚斜倚着银河。
归来笛声满山谷,明月正照金叵罗。
归来时笛声在山谷间回响,明月恰好映照着金叵罗酒杯。
奈何舍我入尘土,扰扰毛群欺卧驼。
怎么放下我进入红尘,在纷纷扰扰的人生中面对着大宇宙。
不念空斋老病叟,退食谁与同委蛇。
不想想空书斋中多病的老者,退朝回家吃饭跟谁实现自得的生活。
时来洪上看遗迹,忍见屐齿青苔窠。
时常到百步洪上来看看旧迹,不忍心看到那么多青苔印上了屐齿。
诗成不觉双泪下,悲吟相对惟羊何。
诗歌作成后不觉流下两行泪水,相对悲吟惟有羊璿之和何长瑜。
欲遣佳人寄锦字,夜寒手冷无人呵。
想叫佳人寄出锦字文章,但夜里寒冷写诗的手冰凉没人呵气。
①百步洪:又叫徐州洪,在今徐州市东南二里,为泗水所经,有激流险滩,凡百余步,所以叫百步洪。
②王定国:名巩,大名人。工诗,随苏轼学习文案。
③颜长道:名复,鲁人。曾任国子监直讲官,因反对王安石,被免职。盼、英、卿:马盼盼、张英英、卿卿,三人都是徐州的歌妓。
④舒尧文:名焕,徐州教授,曾有和诗。
⑤斗落:即陡落,突然下落。跳波:言其水势奔流。
⑥投梭:形容舟行之快,如织布之梭,一闪而过。
⑦水师:船工。绝叫:狂叫。凫雁:野鸭子。
⑧隼:一种猛禽。
⑨下注:水向下急流。
⑩断弦离柱:柱是乐器上调弦用的木把,使劲旋转,使弦绷得太紧,就会断掉,在那一瞬间,弦很快地离开柱。
⑪飞电过隙:飞逝的闪电很快地掠过隙缝。珠翻荷:猛一掀起荷叶,上面的水珠急遽落下。
⑫“四山”两句:意思是坐在船上,只听到耳边风声不绝,四面群山一晃而过,令人眼花缭乱。向下看,只见到飞沫四溅,生出无数的漩涡。
⑬“险中”两句:意思是涉险时虽有许多快乐,但也就像河伯以为天下之美尽在于己一样,不值一提。《庄子·秋水》:“秋水时至,百川灌河。泾流之大,两涘渚崖之间,不辨牛马。于是焉河伯欣然自喜,以天下之美为尽在于己。顺流东行,至于北海,东面而视,不见水端。”于是才觉得自己是“长见笑于大方之家”。
⑭乘化:顺应自然。日夜逝:源出《论语·子罕》:“子在川上曰:逝者如斯夫,不舍昼夜。”指流水。这里用以比喻像流水一样消逝的万事万物。
⑮一念逾新罗:出自《景德传灯录》卷二十三,有僧问从盛禅师:“如何是觌面事?”禅师说:“新罗国去也。”意谓一念之间已逾新罗国。逾,超过。新罗,朝鲜古国名。
⑯荆棘埋铜驼:比喻世事的变化。典出《晋书·索靖传》:“(靖)知天下将乱,指洛阳宫门铜驼,叹曰:‘会见汝在荆棘中耳。’”作者认为,人生本如在醉梦之中,而世人纷纷扰扰,争夺不休,全不知世事的变化,比百步洪的流水还要迅疾。
⑰千劫:意即很长时间。劫:梵文佛家语“劫波”或“劫簸”的省称。在佛教中,大致上一千六百万年为一小劫,三十二亿年为一中劫,一百二十八亿年为一大劫。千劫是指时间之长。
⑱委蛇:转曲自得的样子。
⑲“君看”两句:意思是自古以来,无数船只从这里经过,撑船的篙插在岸边岩石上,形成了密密麻麻的孔洞,如蜂窝一样。
⑳无所住:出自《金刚经》:“应无所住而生其心。”意思是不让心识活动停留在特定的对象和内容上,不把特定的对象看成是真的,一成不变的。
㉑譊譊:说个不停。师:参寥。呵:责怪。真正的体悟属于心灵的体验,如果一味喋喋不休,那就落了语言障了,所以要赶紧打住,以免参寥禅师责怪。
㉒“幼舆”句:晋谢鲲字幼舆,他调戏邻家高氏女,女投梭折其齿。这里用以向王巩、颜复开玩笑,因为他们挟妓同游。
㉓胭脂坡:意即“红尘”,因借指妓坊,故用此艳名。
㉔鲍谢:鲍照、谢灵运,东晋、刘宋时代大诗人。
㉕金叵罗:酒杯名。
㉖毛群:言其小,意指人生。卧驼:言其大,意指宇宙。
㉗退食:下班回家吃饭。
㉘羊何:羊璿之、何长瑜,南北朝人,与荀雍和谢惠连号称“四友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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