叙曰:词者,盖出于唐之诗人,采《乐府》之音以制新律,因系其词,故曰“词”。《传》曰:“意内而言外谓之词。”其缘情造端,兴于微言,以相感动,极命风谣,里巷男女哀乐,以道贤人君子幽约怨悱不能自言之情,低徊要眇以喻其致。盖《诗》之比、兴、变风之义,骚人之歌则近之矣。然以其文小,其声哀,放者为之,或跌荡靡丽,杂以昌狂俳优,然要其至者,莫不恻隐盱愉,感物而发,触类条鬯,各有所归,非苟为雕琢曼辞而已。
自唐之词人,李白为首,其后韦应物、王建、韩翃、白居易、刘禹锡、皇甫松、司空图、韩偓,并有述造。而温庭筠最高,其言深美闳约。五代之际,孟氏、李氏,君臣为谑,竞作新调,词之杂流,由此起矣。至其工者,往往绝伦,亦如齐、梁五言,依托魏、晋,近古然也。
宋之词家,号为极盛。然张先、苏轼、秦观、周邦彦、辛弃疾、姜夔、王沂孙、张炎,渊渊乎文有其质焉。其荡而不反,傲而不理,枝而不物,柳永、黄庭坚、刘过、吴文英之伦,亦各引一端,以取重于当世。而前数子者,又不免有一时放浪通脱之言出于其间。后进弥以驰逐,不务原其指意,破析乖剌,坏乱而不可纪。故自宋之亡而正声绝,元之末而规矩隳。以至于今四百余年,作者十数,谅其所是,互有繁变,皆可谓安蔽乖方,迷不知门户者也。
今第录此篇,都为二卷。义有幽隐,并为指发。几以塞其下流,导其渊源,无使风雅之士惩于鄙俗之音,不敢与诗赋之流同类而风诵之也。
嘉庆二年八月,武进张惠言。
〔《乐府》汉武帝时设立“乐府”(音乐机构),任务是制定庙堂乐章,采访民间歌曲。后来歌曲这一部分被称为《乐府诗》。
〔以制新律〕创制新的音律。
〔系〕联缀。
〔《传》指汉代许慎著的《说文解字》。训释经义叫传,这里借作训释字义的经典著述。
〔意内而言外〕《说文解字》给“词”字下的定义。
〔清朝文字学家优玉裁解释这句说〕“意主于内而言发于外。”
〔缘情造端〕邻居情感而进行创作。缘,随循。造端,发始,这里指词的创作。
〔兴于微言〕用精微的语言起兴(歌咏)。兴,情感借物而发称“兴”。
〔极命〕极端称道,意思就是歌咏的重点所在。
〔风谣〕民间歌谣。
〔里巷〕民间。
〔幽约怨悱(匪fěi)〕指情感上的隐忧郁结。悱,不易表达的样子。
〔代徊要眇(yāomiǎo)〕婉约精妙。眇,通“妙”。
〔以喻其致〕用来形容描摹它的意态。喻,比喻,开导。致。风致,情致。
〔比兴〕都是《诗经》的创作手法。比,以甲喻乙。
〔变风〕《诗经·国风》里从《邶风》至《豳风》一百三十五篇称为“变风”。这一部分诗讽喻性较强。因对“正风”言,故称“变风”。
〔骚人之歌〕诗人的歌唱。骚人,即诗人。屈原作《离骚》,后因称诗人为骚人。
〔小〕小道。汉朝扬雄认为诗赋小道,壮夫不为。表示比起经传来,这是微不足道的东西。
〔放者〕放逸的人。放,放纵而不检东。
〔跌(替tì)荡靡丽〕放浪浮华。
〔昌狂俳(排pái)优〕狂放游戏的语言。昌,同“猖”。俳优,宫廷里演戏作乐的人,这里借作像这类人所说的谑言戏语。
〔要〕大抵。
〔至者〕美好的作品。至,至善至美。
〔恻(测cè)隐盱(虚xū)愉〕以感动的态度对待悲欢哀乐之情。恻隐,对不幸表示同情。盱,忧愁。愉,欢乐。
〔触类条鬯(畅chàng)〕遇到各种现象都能畅达地表达出来。鬯,同“畅”。
〔归〕附,依归。
〔苟为〕勉强作出。
〔曼辞〕形式华美的辞语。
〔李白为首〕李白,字太白。据传他曾作《菩萨蛮》《忆秦娥》二词,被称为“百代词曲之祖”。
〔韦应物〕著有《调笑令》等小词。
〔王建〕字仲初,著有《三台令》等小词。
〔韩翃(宏hóng)〕字君平,著有《章台柳》词。
〔白居易〕字乐天,著有《忆江南》等词。
〔刘禹锡〕字梦得,著有《杨柳枝》等词。
〔皇甫松〕字子奇。淞,应作淞,一作嵩。
〔司空图〕字表圣,著有《杨柳枝》等词。
〔韩偓(握wò)〕字致尧,著有《生查子》等词。
〔井有述造〕都有创作。
〔温庭筠(云yún)〕一字飞卿,词作见于《花间集》,以上自李白至温庭筠都是唐朝作家。
〔闳(宏hóng)约〕蕴蓄宏富,文辞精约。
〔孟氏〕五代后蜀皇帝孟昶,善于作词。著有《木兰花》等词。
〔李氏〕五代南唐皇帝李璟(jǐng)李煜(yù,李后主)父子,都是杰出的词人。
〔谑〕戏谑。这里指他们君臣以词戏嘲或唱和的故事,表示当时词风之盛。
〔工〕出色行当。
〔绝伦〕超出同时代的作家。伦,类。
〔五言〕五言诗。
〔张先〕字子野,词集名《安陆词》。
〔苏轼〕字子瞻,词集名《东坡乐府》。
〔秦观〕字少游,词集名《淮海居士长短句》。
〔周邦彦〕字美成,词集名《清真集》。
〔辛弃疾〕字幼安,号稼轩,词集名《稼轩长短句》。
〔姜夔〕字尧章,词集名《白石道人歌曲》。
〔王沂孙〕字圣与,词集名《花外集》。
〔张炎〕字叔夏,词集名《山中白云词》。
〔渊渊乎文有其质焉〕很深地能以形式配合内容。文,形式。质,内容。
〔荡而不反〕放荡而没有约束。荡,同“荡”。反,同“返”。
〔傲而不理〕傲兀而不整齐。
〔枝而不物〕散漫而不严密。物,指事。这里借用《诗经》“有物有则”一语,兼指法则。
〔柳永〕字耆卿,词集名《乐章集》。
〔黄庭坚〕字鲁直,词集名《山谷词》。
〔刘过〕字改之,词集名《龙洲词》。
〔吴文英〕字君特,词集名《梦窗词》。
〔之伦〕这些人。以上自张先至吴文英都是宋朝词人。
〔各引一端〕各人发挥一个方面。
〔前数子〕指前面提到的张先苏轼等词人。
〔弥以驰逐〕更加追求这些偏向。
〔不务原其指意〕不用心探寻了解他们本来的意图。务,力求达到。原,察究。指,同“旨”。
〔破析乖剌〕割裂违背,指歪曲前人的意图。
〔纪〕整理。
〔正声绝〕真正的作品绝迹了。
〔规矩隳(灰hūi)〕作品的规矩被破坏了。
〔谅其所是〕推想他们认为正确的。
〔繁变〕增加和变化。
〔安蔽乖方〕安于所蔽和违背正道。
〔第〕按照次序。
〔都为〕共计。
〔幽隐〕不明显的地方。
〔指发〕指点发明。
〔几以塞其下流〕大概可以阻挡邪风。下流,指词风的不正,与“上流”对称。
〔导其渊源〕意思就是说〕指出词的源流所在,使它走上正道。
〔惩于〕有鉴于(含有警戒的意思)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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