王子服,莒之罗店人。早孤,绝慧,十四入泮。母最爱之,寻常不令游郊野。聘萧氏,未嫁而夭,故求凰未就也。会上元,有舅氏子吴生,邀同眺瞩。方至村外,舅家有仆来,招吴去。生见游女如云,乘兴独遨。有女郎携婢,拈梅花一枝,容华绝代,笑容可掬。生注目不移,竟忘顾忌。女过去数武,顾婢曰:“个儿郎目灼灼似贼!”遗花地上,笑语自去。生拾花怅然,神魂丧失,怏怏遂返。至家,藏花枕底,垂头而睡,不语亦不食。母忧之。醮禳益剧,肌革锐减。医师诊视,投剂发表,忽忽若迷。母抚问所由,默然不答。适吴生来,嘱密诘之。吴至榻前,生见之泪下。吴就榻慰解,渐致研诘。生具吐其实,且求谋画。吴笑曰:“君意亦复痴,此愿有何难遂?当代访之。徒步于野,必非世家。如其未字,事固谐矣;不然,拚以重赂,计必允遂。但得痊瘳,成事在我。”生闻之,不觉解颐。吴出告母,物色女子居里。而探访既穷,并无踪迹。母大忧,无所为计。然自吴去后,颜顿开,食亦略进。数日,吴复来。生问所谋。吴绐之曰:“已得之矣。我以为谁何人,乃我姑氏女,即君姨妹行,今尚待聘。虽内戚有婚姻之嫌,实告之,无不谐者。”生喜溢眉宇,问居何里。吴诡曰:“西南山中,去此可三十余里。”生又付嘱再四,吴锐身自任而去。
生由此饮食渐加,日就平复。探视枕底,花虽枯,未便雕落。凝思把玩,如见其人。怪吴不至,折柬招之。吴支托不肯赴召。生恚怒,悒悒不欢。母虑其复病,急为议姻。略与商榷,辄摇首不愿,惟日盼吴。吴迄无耗,益怨恨之。转思三十里非遥,何必仰息他人?怀梅袖中,负气自往,而家人不知也。伶仃独步,无可问程,但望南山行去。约三十余里,乱山合沓,空翠爽肌,寂无人行,止有鸟道。遥望谷底,丛花乱树中,隐隐有小里落。下山入村,见舍宇无多,皆茅屋,而意甚修雅。北向一家,门前皆绿柳,墙内桃杏尤繁,间以修竹,野鸟格磔其中。意是园亭,不敢遽入。回顾对户,有巨石滑洁,因据坐少憩。俄闻墙内有女子,长呼“小荣”,其声娇细。方伫听间,一女郎由东而西,执杏花一朵,俯首自簪。举头见生,遂不复簪,含笑拈花而入。审视之,即上元途中所遇也。心骤喜,但念无以阶进,欲呼姨氏,而顾从无还往,惧有讹误。门内无人可问,坐卧徘徊,自朝至于日昃,盈盈望断,并忘饥渴。时见女子露半面来窥,似讶其不去者。忽一老妪扶杖出,顾生曰:“何处郎君,闻自辰刻便来,以至于今,意将何为?得毋饥耶?”生急起揖之,答云:“将以盼亲。”媪聋聩不闻。又大言之。乃问:“贵戚何姓?”生不能答。媪笑曰:“奇哉。姓名尚自不知,何亲可探?我视郎君,亦书痴耳。不如从我来,啖以粗粝,家有短榻可卧,待明朝归,询知姓氏,再来探访,不晚也。”生方腹馁思啖,又从此渐近丽人,大喜。从媪入,见门内白石砌路,夹道红花,片片堕阶上;曲折而西,又启一关,豆棚架满庭中。肃客入舍,粉壁光明如镜,窗外海棠枝朵,探入室内,裀藉几榻,罔不洁泽。甫坐,即有人自窗外隐约相窥。媪唤:“小荣,可速作黍。”外有婢子噭声而应。坐次,具展宗阀。媪曰:“郎君外祖,莫姓吴否?”曰:“然。”媪惊曰:“是吾甥也!尊堂,我妹子。年来以家窭贫,又无三尺男,遂至音问梗塞。甥长成如许,尚不相识。”生曰:此来即为姨也,匆遽遂忘姓氏。”媪曰:“老身秦姓,并无诞育;弱息仅存,亦为庶产。渠母改醮,遗我鞠养。颇亦不钝,但少教训,嬉不知愁。少顷,使来拜识。”
未几,婢子具饭,雏尾盈握。媪劝餐已,婢来敛具。媪曰:“唤宁姑来。”婢应去。良久,闻户外隐有笑声。媪又唤曰:“婴宁,汝姨兄在此。”户外嗤嗤笑不已。婢推之以入,犹掩其口,笑不可遏。媪嗔目曰:“有客在,咤咤叱叱,是何景象?”女忍笑而立,生揖之。媪曰:“此王郎,汝姨子。一家尚不相识,可笑人也。”生问:“妹子年几何矣?”媪未能解。生又言之。女复笑,不可仰视。媪谓生曰:“我言少教诲,此可见也。年已十六,呆痴裁如婴儿。”生曰:“小于甥一岁。”曰:“阿甥已十七矣,得非庚午属马者耶?”生首应之。又问:“甥妇阿谁?”答云:“无之。”曰:“如甥才貌,何十七岁犹未聘耶?婴宁亦无姑家,极相匹敌,惜有内亲之嫌。”生无语,目注婴宁,不遑他瞬。婢向女小语云:“目灼灼,贼腔未改。”女又大笑,顾婢曰:“视碧桃开未?”遽起,以袖掩口,细碎莲步而出。至门外,笑声始纵。媪亦起,唤婢幞被,为生安置。曰:“阿甥来不易,宜留三五日,迟迟送汝归。如嫌幽闷,舍后有小园,可供消遣,有书可读。”次日,至舍后,果有园半亩,细草铺毡,杨花糁径;有草舍三楹,花木四合其所。穿花小步,闻树头苏苏有声,仰视,则婴宁在上。见生,狂笑欲堕。生曰:“勿尔,堕矣。”女且下且笑,不能自止。方将及地,失手而堕,笑乃止。生扶之,阴捘其腕。女笑又作,倚树不能行,良久乃罢。生俟其笑歇,乃出袖中花示之。女接之曰:“枯矣。何留之?”曰:“此上元妹子所遗,故存之。”问:“存之何意?”曰:“以示相爱不忘也。自上元相遇,凝思成疾,自分化为异物;不图得见颜色,幸垂怜悯。”女曰:“此大细事,至戚何所靳惜?待兄行时,园中花,当唤老奴来,折一巨捆负送之。”生曰:“妹子痴耶?”女曰:“何便是痴?”生曰:“我非爱花,爱拈花之人耳。”女曰:“葭莩之情,爱何待言。”生曰:“我所谓爱,非瓜葛之爱,乃夫妻之爱。”女曰:“有以异乎?”曰:“夜共枕席耳。”女俯思良久,曰:“我不惯与生人睡。”语未已,婢潜至,生惶恐遁去。少时,会母所。母问何往,女答以园中共话。媪曰:“饭熟已久,有何长言,周遮乃耳。”女曰:“大哥欲我共寝。”言未已,生大窘,急目瞪之,女微笑而止。幸媪不闻,犹絮絮究诘。生急以他词掩之,因小语责女。女曰:“适此语不应说耶?”生曰:“此背人语。”女曰:“背他人,岂得背老母。且寝处亦常事,何讳之?”生恨其痴,无术可以悟之。食方竟,家中人捉双卫来寻生。
先是,母待生久不归,始疑;村中搜觅几遍,竟无踪兆。因往询吴。吴忆曩言,因教于西南山行觅。凡历数村,始至于此。生出门,适相值,便入告媪,且请偕女同归。媪喜曰:“我有志,匪伊朝夕。但残躯不能远涉,得甥携妹子去,识认阿姨,大好。”呼婴宁,宁笑至。媪曰:“有何喜,笑辄不辍?若不笑,当为全人。”因怒之以目。乃曰:“大哥欲同汝去,可便装束。”又饷家人酒食,始送之出,曰:“姨家田产充裕,能养冗人。到彼且勿归,小学诗礼,亦好事翁姑。即烦阿姨,为汝择一良匹。”二人遂发,至山坳回顾,犹依稀见媪倚门北望也。抵家,母睹姝丽,惊问为谁。生以姨女对。母曰:“前吴郎与儿言者,诈也。我未有姊,何以得甥。”问女,女曰:“我非母出。父为秦氏,没时,儿在褓中,不能记忆。”母曰:“我一姊适秦氏良确,然殂谢已久,那得复存。”因细诘面庞痣赘,一一符合。又疑曰:“是矣。然亡已多年,何得复存?”疑虑间,吴生至,女避入室。吴询得故,惘然久之。忽曰:“此女名婴宁耶?”生然之。吴极称怪事。问所自知,吴曰:“秦家姑去后,姑丈鳏居,祟于狐,病瘠死。狐生女名婴宁,绷卧床上,家人皆见之。姑丈殁,狐犹时来。后求天师符粘壁间,狐遂携女去。将勿此耶?”彼此疑参,但闻室中吃吃,皆婴宁笑声。母曰:“此女亦太憨生。”吴请面之。母入室,女犹浓笑不顾。母促令出,始极力忍笑,又面壁移时,方出。才一展拜,翻然遽入,放声大笑。满室妇女,为之粲然。吴请往觇其异,就便执柯。寻至村所,庐舍全无,山花零落而已。吴忆姑葬处,仿佛不远,然坟垅湮没,莫可辨识,诧叹而返。母疑其为鬼。入告吴言,女略无骇意,又吊其无家,亦殊无悲意,孜孜憨笑而已。众莫之测。母令与少女同寝止,昧爽即来省问,操女红精巧绝伦。但善笑,禁之亦不可止。然笑嫣然,狂而不损其媚。人皆乐之。邻女少妇,争承迎之。母择吉将为合卺,而终恐为鬼物,窃于日中窥之,形影殊无少异。至日,使华妆行新妇礼,女笑极不能俯仰,遂罢。生以其憨痴,恐漏泄房中隐事,而女殊密秘,不肯道一语。每值母忧怒,女至一笑即解。奴婢小过,恐遭鞭楚,辄求诣母共话,罪婢投见,恒得免。而爱花成癖,物色遍戚党,窃典金钗,购佳种,数月,阶砌藩溷,无非花者。
庭后有木香一架,故邻西家,女每攀登其上,摘供簪玩。母时遇见,辄诃之。女卒不改。一日,西邻子见之,凝注倾倒。女不避而笑。西邻子谓女意己属,心益荡。女指墙底,笑而下。西邻子谓示约处,大悦,及昏而往,女果在焉。就而淫之,则阴如锥刺,痛彻于心,大号而踣。细视非女,则一枯木卧墙边。所接乃水淋窍也。邻父闻声,急奔研问,呻而不言。妻来,始以实告。爇火烛窍,见中有巨蝎,如小蟹然。翁碎木捉杀之,负子至家,半夜寻卒。邻人讼生,讦发婴宁妖异。邑宰素仰生才,稔知其笃行士,谓邻翁讼诬,将杖责之。生为乞免,逐释而归。母谓女曰:“憨狂尔尔,早知过喜而伏忧也。邑令神明,幸不牵累;设鹘突官宰,必逮妇女质公堂,我儿何颜见戚里?”女正色,矢不复笑。母曰:“人罔不笑,但须有时。”而女由是竟不复笑,虽故逗,亦终不笑,然竟日未尝有戚容。一夕,对生零涕。异之。女哽咽曰:“曩以相从日浅,言之恐致骇怪。今日察姑及郎,皆过爱无有异心,直告或无妨乎?妾本狐产,母临去,以妾托鬼母,相依十余年,始有今日。妾又无兄弟,所恃者惟君。老母岑寂山阿,无人怜而合厝之,九泉辄为悼恨。君倘不惜烦费,使地下人消此怨恫,庶养女者不忍溺弃。”生诺之,然虑坟冢迷于荒草。女但言无虑。刻日,夫妻舆榇而往。女于荒烟错楚中,指示墓处,果得媪尸,肤革犹存。女抚哭哀痛。舁归,寻秦氏墓合葬焉。是夜,生梦媪来称谢,寤而述之。女曰:“妾夜见之,嘱勿惊郎君耳。”生恨不邀留。女曰:“彼鬼也。生人多,阳气胜,何能久居?”生问小荣。曰:“是亦狐,最黠,狐母留以视妾。每摄饵相哺,故德之常不去心。昨问母,云已嫁之。”由是岁值寒食,夫妻登秦墓,拜扫无缺。女逾年生一子,在怀抱中,不畏生人,见人辄笑,亦大有母风云。
异史氏曰:观其孜孜憨笑,似全无心肝者。而墙下恶作剧,其黠孰甚焉。至凄恋鬼母,反笑为哭,我婴宁殆隐于笑者矣。窃闻山中有草,名“笑矣乎”,嗅之则笑不可止。房中植此一种,则合欢忘忧,并无颜色矣。若解语花,正嫌其作态耳。
王子服,莒之罗店人。
王子服,是莒县罗店人。
早孤,绝慧,十四入泮。
小时候父亲就去世了,他非常聪明,十四岁就考中了秀才。
母最爱之,寻常不令游郊野。
母亲十分疼爱他,平时不许他到荒郊野外去游玩。
聘萧氏,未嫁而夭,故求凰未就也。
和萧家的女儿订了婚,还没嫁过来姑娘就去世了,所以他还没有娶亲。
会上元,有舅氏子吴生,邀同眺瞩。
正值上元节这天,舅舅的儿子吴生邀他一块出去游览。
方至村外,舅家有仆来,招吴去。
刚到村外,舅舅家里来了个仆人,把吴生叫走了。
生见游女如云,乘兴独遨。
王子服看见游玩的女子很多,便乘着兴致独自游逛。
有女郎携婢,拈梅花一枝,容华绝代,笑容可掬。
有个姑娘带着婢女,手里捏着一枝梅花,容貌绝世,笑容满面。
生注目不移,竟忘顾忌。
王生看得目不转睛,竟然忘记了男女间的避讳。
女过去数武,顾婢曰:“
姑娘走过去几步,回头对婢女说:“
个儿郎目灼灼似贼!”
这小伙子两眼发光,像个贼!”
遗花地上,笑语自去。
将花丢在地上,说说笑笑地径自走了。
生拾花怅然,神魂丧失,怏怏遂返。
王生捡起那枝花,心里十分怅惘,像丢了魂似的,闷闷不乐地走回来。
至家,藏花枕底,垂头而睡,不语亦不食。
到了家,把梅花藏在枕头底下,耷拉着头躺下就睡,不说话也不吃东西。
母忧之。
母亲很是担忧。
醮禳益剧,肌革锐减。
请人祭祀求神,驱邪赶鬼,他的病却更加沉重,身体很快地消瘦下去了。
医师诊视,投剂发表,忽忽若迷。
请医生为他诊治,让他服药发散,他却变得神情恍惚,好像被什么东西迷住了。
母抚问所由,默然不答。
母亲关切地问他怎么得的病,他只是沉默着不回答。
适吴生来,嘱密诘之。
刚好吴生来了,就嘱咐他私下问问。
吴至榻前,生见之泪下。
吴生到了床前,王子服一看见他就流下眼泪。
吴就榻慰解,渐致研诘。
吴生坐在床边安慰劝解了一番,慢慢地问起他得病的原因。
生具吐其实,且求谋画。
王生把实情都告诉他,并且恳求他想办法。
吴笑曰:“
吴生笑着说:“
君意亦复痴,此愿有何难遂?
你也实在太傻了,这个愿望有什么难实现呢?
当代访之。
我一定替你去查问。
徒步于野,必非世家。
在野外徒步游玩,必定不是大户人家的女儿。
如其未字,事固谐矣;
如果她还没有许配别人,这门亲事定会成功;
不然,拚以重赂,计必允遂。
不然的话,拼着多花些彩礼,估计也一定会应允。
但得痊瘳,成事在我。”
只要你病痊愈了,这事包在我身上。”
生闻之,不觉解颐。
王子服听了,不觉露出了笑容。
吴出告母,物色女子居里。
吴生出来告诉了姑母,寻访那女子的住处。
而探访既穷,并无踪迹。
但是到处都探听访查过了,也没有一点踪迹和头绪。
母大忧,无所为计。
母亲十分发愁,又想不出什么办法。
然自吴去后,颜顿开,食亦略进。
然而自从吴生走后,王子服变得面容开朗,也开始吃下点东西了。
数日,吴复来。
过了几天,吴生又来探望。
生问所谋。
王生问他事情办得怎样。
吴绐之曰:“
吴生骗他说:“
已得之矣。
已经打听到了。
我以为谁何人,乃我姑氏女,即君姨妹行,今尚待聘。
我以为是谁家的人呢,原来是我姑姑的女儿,也就是你的姨表妹,现在还未订婚。
虽内戚有婚姻之嫌,实告之,无不谐者。”
虽然表亲之间通婚有点不宜,把真情告诉他们,不会不成功的。”
生喜溢眉宇,问居何里。
王生高兴得眉开眼笑,问道,“她住在什么地方?”
吴诡曰:“
吴生骗他说:“
西南山中,去此可三十余里。”
在西南山里,离这里大约三十多里。”
生又付嘱再四,吴锐身自任而去。
王生又再三地嘱托他,吴生坚决表示这事由他负责,于是就走了。
生由此饮食渐加,日就平复。
王子服从此饮食逐渐增加,也一天天好转恢复。
探视枕底,花虽枯,未便雕落。
看看枕头底下,花虽然枯萎了,但花瓣还未落。
凝思把玩,如见其人。
一边凝神地思念一边把玩,就像见到了那个姑娘。
怪吴不至,折柬招之。
埋怨吴生不来,写信去请他。
吴支托不肯赴召。
吴生支吾推托不肯来。
生恚怒,悒悒不欢。
王子服挺生气,整天闷闷不乐。
母虑其复病,急为议姻。
母亲怕他再犯病,急忙托人给他说亲。
略与商榷,辄摇首不愿,惟日盼吴。
才一跟他商量,就摇着头表示不同意,只是天天盼望着吴生。
吴迄无耗,益怨恨之。
吴生一直没有音信,他更加怨恨起来。
转思三十里非遥,何必仰息他人?
转念一想三十里路不算远,何必非得依靠别人呢?
怀梅袖中,负气自往,而家人不知也。
于是把梅花揣在衣袖里,赌气自己去寻访,而家里人并不知道。
伶仃独步,无可问程,但望南山行去。
孤零零地一个人走着,又没有处可以问路,只是朝着南山走去。
约三十余里,乱山合沓,空翠爽肌,寂无人行,止有鸟道。
约摸走了三十多里,只见山峦环绕,满目的葱翠,令人神清气爽,静悄悄的看不见行人,只有飞鸟才能过去的险峻小道。
遥望谷底,丛花乱树中,隐隐有小里落。
远远望见山谷底下,在繁花乱树掩映之中,隐隐约约有个小村落。
下山入村,见舍宇无多,皆茅屋,而意甚修雅。
他下山进了村子,看见房舍不多,虽都是草房,却感觉很整洁雅致。
北向一家,门前皆绿柳,墙内桃杏尤繁,间以修竹,野鸟格磔其中。
有一户大门朝北的人家,门前垂柳依依,墙内的桃花和杏花格外繁盛,中间还夹杂着修长的翠竹,野鸟在里面唧唧啾啾地鸣叫。
意是园亭,不敢遽入。
想必是人家的花园,不敢贸然进去。
回顾对户,有巨石滑洁,因据坐少憩。
回头看见对面的大门,有块光滑洁净的大石头,就在上面坐下休息。
俄闻墙内有女子,长呼“小荣”,其声娇细。
一会儿,听得墙内有个女子,拉长声音在呼唤,“小荣”,声音很娇细。
方伫听间,一女郎由东而西,执杏花一朵,俯首自簪。
正站在那里细听,一个姑娘由东向西走过来,拿着一朵杏花,低着头往发髻上戴。
举头见生,遂不复簪,含笑拈花而入。
抬头看见王生,就不再插了,满脸微笑地拿着花进去了。
审视之,即上元途中所遇也。
仔细一看,就是上元节在路上遇见的姑娘。
心骤喜,但念无以阶进,欲呼姨氏,而顾从无还往,惧有讹误。
心里顿时高兴起来,但想到没有理由进去,要呼唤姨妈,又顾虑到从来没有来往,怕弄错了。
门内无人可问,坐卧徘徊,自朝至于日昃,盈盈望断,并忘饥渴。
大门内也没有人可以询问,一会儿坐着一会儿躺着,心神不定地走来走去,从早晨直到过了中午,眼巴巴地张望着,连饥渴都忘记了。
时见女子露半面来窥,似讶其不去者。
不时看见那个女子露出半边脸来偷看,似乎很惊讶他怎么不离开这里。
忽一老妪扶杖出,顾生曰:“
忽然一个老妇人拄着拐杖走出来,对着王子服说:“
何处郎君,闻自辰刻便来,以至于今,意将何为?
你是哪儿的小伙子,听说从早上就来了,一直待到现在,打算干什么呢?
得毋饥耶?”
难道也不饿吗?”
生急起揖之,答云:“
王生连忙起来给她行礼,回答说:“
将以盼亲。”
我是来探望亲戚的。”
媪聋聩不闻。
老妇人耳聋听不清楚。
又大言之。
王生又大声说了一遍。
乃问:“
就问他:“
贵戚何姓?”
你的亲戚姓什么?”
生不能答。
王生回答不上来了。
媪笑曰:“
老妇人笑着说:“
奇哉。
真是怪啊。
姓名尚自不知,何亲可探?
连姓名都不知道,还探望什么亲戚?
我视郎君,亦书痴耳。
我看年轻人你,也是个书呆子。
不如从我来,啖以粗粝,家有短榻可卧,待明朝归,询知姓氏,再来探访,不晚也。”
不如跟我来,吃点粗米饭,家里有张小床可以睡觉,等到明天早上回去,问明白了姓名,再来探访也不晚。”
生方腹馁思啖,又从此渐近丽人,大喜。
王生正肚子饿了想吃东西,又想到可以接近那个美丽的女子,十分高兴。
从媪入,见门内白石砌路,夹道红花,片片堕阶上;
跟着老妇人进去,只见门里白石铺路,两边都是红花,片片花瓣散落在石阶上;
曲折而西,又启一关,豆棚架满庭中。
曲曲折折地向西走去,又打开一道门,院子内满是豆棚花架。
肃客入舍,粉壁光明如镜,窗外海棠枝朵,探入室内,裀藉几榻,罔不洁泽。
很礼貌地请他进屋,粉刷的墙壁好像镜子一样光洁明亮,窗外的海棠连枝带花,探进屋来,褥垫桌椅床铺,没有一样不洁净光滑。
甫坐,即有人自窗外隐约相窥。
刚坐下,就有人从窗外隐隐约约地偷看。
媪唤:“
老妇人喊道:“
小荣,可速作黍。”
小荣,快点做饭。”
外有婢子噭声而应。
外面有个婢女尖声答应。
坐次,具展宗阀。
坐定以后,详细地说了自己的家世门第。
媪曰:“
老妇人问:“
郎君外祖,莫姓吴否?”
你的外祖父家,莫非是姓吴吗?”
曰:“
王生说:“
然。”
是的。”
媪惊曰:“
老妇人吃惊地说:“
是吾甥也!
你是我的外甥啊!
尊堂,我妹子。
你的母亲,是我妹子。
年来以家窭贫,又无三尺男,遂至音问梗塞。
近年来因为家境贫寒,又没有男孩子,所以音讯不通。
甥长成如许,尚不相识。”
外甥长得这么大了,还不认识呢。”
生曰:
王生说:“
此来即为姨也,匆遽遂忘姓氏。”
这次来就是专门为看姨妈,匆匆忙忙的把姓氏都忘了。”
媪曰:“
老妇人说:“
老身秦姓,并无诞育;
我的夫家姓秦,并没有生育孩子;
弱息仅存,亦为庶产。
只有一个女儿,也是小老婆生的。
渠母改醮,遗我鞠养。
她母亲改嫁了,留给我抚养。
颇亦不钝,但少教训,嬉不知愁。
人倒也很不迟钝,只是缺少教育,嬉笑不知忧愁。
少顷,使来拜识。”
待一会儿,让她来拜认你。”
未几,婢子具饭,雏尾盈握。
不多时,婢女准备好饭菜,还有肥嫩的鸡。
媪劝餐已,婢来敛具。
老妇人殷勤地劝他吃过饭,婢女来收拾碗筷。
媪曰:“
老妇人说:“
唤宁姑来。”
去叫宁姑来。”
婢应去。
婢女答应着走了。
良久,闻户外隐有笑声。
好一阵儿,听得门外隐约传来笑声。
媪又唤曰:“
老妇人又喊道:“
婴宁,汝姨兄在此。”
婴宁,你的姨表兄在这里。”
户外嗤嗤笑不已。
门外嗤嗤地笑个不停。
婢推之以入,犹掩其口,笑不可遏。
婢女推她进屋来,还掩着嘴,笑得无法抑制。
媪嗔目曰:“
老妇人瞪了一眼说:“
有客在,咤咤叱叱,是何景象?”
有客人在,嘻嘻哈哈的,像个什么样子?”
女忍笑而立,生揖之。
姑娘强忍着笑站在那里,王生向她作了个揖。
媪曰:“
老妇人说:“
此王郎,汝姨子。
这是王表兄,你阿姨的儿子。
一家尚不相识,可笑人也。”
一家人互相还不认识,真让人笑话。”
生问:“
王生问:“
妹子年几何矣?”
表妹岁数多大了?”
媪未能解。
老妇人没听清楚。
生又言之。
王生又说了一遍。
女复笑,不可仰视。
姑娘又笑得直不起腰。
媪谓生曰:“
老妇人对王生说:“
我言少教诲,此可见也。
我说的缺少调教,这就可以看到了。
年已十六,呆痴裁如婴儿。”
已经十六岁了,傻呆呆的还像个小孩子。”
生曰:“
王生说:“
小于甥一岁。”
比甥儿我小一岁。”
曰:“
说:“
阿甥已十七矣,得非庚午属马者耶?”
外甥已经十七岁了,莫不是庚午年出生,属马的吗?”
生首应之。
王生点头。
又问:“
老妇人又问:“
甥妇阿谁?”
外甥媳妇是哪家的?”
答云:“
回答说:“
无之。”
还没有。”
曰:“
说:“
如甥才貌,何十七岁犹未聘耶?
像外甥这样的才学相貌,怎么十七岁还没定亲呢?
婴宁亦无姑家,极相匹敌,惜有内亲之嫌。”
婴宁也还没有婆家,你们一对倒是极好的,可惜有表兄妹的嫌忌。”
生无语,目注婴宁,不遑他瞬。
王生没有说话,只是两眼盯着婴宁,顾不得看别的。
婢向女小语云:“
婢女向姑娘小声地说:“
目灼灼,贼腔未改。”
他眼光灼灼的,贼样还没改。”
女又大笑,顾婢曰:“
婴宁又大笑起来,对婢女说:“
视碧桃开未?”
去看看桃花开了没有?”
遽起,以袖掩口,细碎莲步而出。
急忙站起来,用衣袖遮着嘴,迈着小步出去了。
至门外,笑声始纵。
到了门外,才放声大笑起来。
媪亦起,唤婢幞被,为生安置。
老妇人也站起来,叫婢女铺好被褥,给王生休息的地方。
曰:“
又说:“
阿甥来不易,宜留三五日,迟迟送汝归。
外甥来一趟不容易,应该留下来住三五天,迟些日子再送你回去。
如嫌幽闷,舍后有小园,可供消遣,有书可读。”
要是嫌寂寞沉闷,屋后有个小园子,可以去散散心,也有书可以看。”
次日,至舍后,果有园半亩,细草铺毡,杨花糁径;
第二天,来到屋后,果然有个半亩大的小园子,细嫩的绿草如同铺着一层毡子,杨柳的花絮散落洒满小路;
有草舍三楹,花木四合其所。
有三间草房,花木环绕着四周。
穿花小步,闻树头苏苏有声,仰视,则婴宁在上。
他正穿行在花丛中漫步,听得树上簌簌的有响声,抬起头一看,原来是婴宁在上面。
见生,狂笑欲堕。
她看见王子服,狂笑着几乎要掉下来。
生曰:“
王生说:“
勿尔,堕矣。”
别这样,要摔了。”
女且下且笑,不能自止。
婴宁一边下来一边笑着,自己也忍不住。
方将及地,失手而堕,笑乃止。
刚要落地时,失手掉了下来,笑声这才停住。
生扶之,阴捘其腕。
王生扶住她,偷偷地捏了她的手腕。
女笑又作,倚树不能行,良久乃罢。
婴宁又笑起来,倚在树身上走不动,过了很久才结束。
生俟其笑歇,乃出袖中花示之。
王生等她笑声停了,就拿出衣袖里的梅花给她看。
女接之曰:“
婴宁接过花说:“
枯矣。
已经枯萎了。
何留之?”
怎么还留着?”
曰:“
王生说:“
此上元妹子所遗,故存之。”
这是上元节时妹妹扔下的,所以我保存着它。”
问:“
婴宁问:“
存之何意?”
保存它有什么意思?”
曰:“
王生说:“
以示相爱不忘也。
用来表示爱慕不能忘怀啊。
自上元相遇,凝思成疾,自分化为异物;
自从上元节遇见你,苦苦思念以至得了重病,自觉是活不成了;
不图得见颜色,幸垂怜悯。”
没想到还能够看到你,希望你给予我怜悯。”
女曰:“
婴宁说:“
此大细事,至戚何所靳惜?
这是小事情,亲戚有什么舍不得的?
待兄行时,园中花,当唤老奴来,折一巨捆负送之。”
等表哥你回去的时候,园子里的花,一定叫老仆人来,折一大捆背着送去给你。”
生曰:“
王生说:“
妹子痴耶?”
妹妹傻吗?”
女曰:“
婴宁道:“
何便是痴?”
怎么是傻呢?”
生曰:“
王生说:“
我非爱花,爱拈花之人耳。”
我不是爱花,是爱拿着花的人啊。”
女曰:“
婴宁说:“
葭莩之情,爱何待言。”
亲戚之间自然有情,这爱还用得着说吗?”
生曰:“
王生说:“
我所谓爱,非瓜葛之爱,乃夫妻之爱。”
我所说的爱,不是亲戚之间的爱,而是夫妻的爱。”
女曰:“
婴宁问:“
有以异乎?”
有什么不一样呢?”
曰:“
王生说:“
夜共枕席耳。”
到了夜里就同床共枕啊。”
女俯思良久,曰:“
婴宁低着头沉思了很久,说:“
我不惯与生人睡。”
我不习惯和陌生人一块儿睡觉。”
语未已,婢潜至,生惶恐遁去。
话还没说完,婢女已悄没声地来到,王生惊惶不安地溜走了。
少时,会母所。
过了一会儿,在老妇人的房间里会面了。
母问何往,女答以园中共话。
老妇人问,“到哪里去了,”婴宁回答说在园子里说话。
媪曰:“
老妇人说:“
饭熟已久,有何长言,周遮乃耳。”
饭熟了已经很久了,有什么长话,啰啰嗦嗦地说个没完。”
女曰:“
婴宁说:“
大哥欲我共寝。”
表哥想和我一起睡觉。”
言未已,生大窘,急目瞪之,女微笑而止。
王子服很窘羞,急忙用眼瞪她,婴宁微微一笑没有再说下去。
幸媪不闻,犹絮絮究诘。
幸亏老妇人没听见,还絮絮叨叨地追问着。
生急以他词掩之,因小语责女。
王生赶忙用其他话掩饰过去,然后又小声地责备婴宁。
女曰:“
婴宁问:“
适此语不应说耶?”
刚才那句话不应该说吗?”
生曰:“
王生说:“
此背人语。”
这是背着别人说的话。”
女曰:“
婴宁说:“
背他人,岂得背老母。
背着别的人,怎么能够背着老母亲。
且寝处亦常事,何讳之?”
况且睡觉的地方也是平常事,有什么要避讳的?”
生恨其痴,无术可以悟之。
王生叹息她的傻气,没办法让她明白。
食方竟,家中人捉双卫来寻生。
刚吃完饭,家里的人牵着两头驴子来找王子服了。
先是,母待生久不归,始疑;
原来是这样:
村中搜觅几遍,竟无踪兆。
母亲等了王生很久也不见他回家,就开始怀疑了,村子里几乎都找遍了,也还是没踪迹。
因往询吴。
于是去向吴生打听。
吴忆曩言,因教于西南山行觅。
吴生想起以前说过的话,就教他们往西南山方向去寻找。
凡历数村,始至于此。
一共找了几个村子,才来到这里。
生出门,适相值,便入告媪,且请偕女同归。
王生到门口来,正好遇上了他们,便进去告诉老妇人,并且请求带着婴宁一块回去。
媪喜曰:“
老妇人高兴地说:“
我有志,匪伊朝夕。
我有这个心愿,也不是一朝一夕了。
但残躯不能远涉,得甥携妹子去,识认阿姨,大好。”
只是这把老骨头不能走远路,幸有外甥带妹子去,让她认识阿姨,实在太好了。”
呼婴宁,宁笑至。
就呼唤婴宁,婴宁笑着来到。
媪曰:“
老妇人说:“
有何喜,笑辄不辍?
有什么可高兴的,笑得总是不停?
若不笑,当为全人。”
要能不笑,就是完美的人了。”
因怒之以目。
于是很生气地瞪了她一眼。
乃曰:“
然后说:“
大哥欲同汝去,可便装束。”
大哥要带你一起去,可以去整理打扮一下。”
又饷家人酒食,始送之出,曰:“
又招待王家的人吃过酒饭,才送他们出门来,嘱咐说:“
姨家田产充裕,能养冗人。
阿姨家田地家产很丰裕,能养得起吃闲饭的人。
到彼且勿归,小学诗礼,亦好事翁姑。
到了那里暂时不要回来,稍微学一点诗书礼仪,也好将来侍奉公婆。
即烦阿姨,为汝择一良匹。”
就麻烦阿姨,替你找一个好夫婿。”
二人遂发,至山坳回顾,犹依稀见媪倚门北望也。
两个人就启程了,走到山坳回过头来,还依稀看见老妇人倚着门向北眺望呢。
抵家,母睹姝丽,惊问为谁。
到了家里,母亲看到姑娘这么漂亮,很惊奇地问是谁。
生以姨女对。
王子服回答说是姨母的女儿。
母曰:“
母亲说:“
前吴郎与儿言者,诈也。
先前吴生和你说的,是假话呀。
我未有姊,何以得甥。”
我没有姐姐,怎么会有外甥女。”
问女,女曰:“
又问姑娘,婴宁回答说:“
我非母出。
我不是这个母亲生的。
父为秦氏,没时,儿在褓中,不能记忆。”
父亲姓秦,他去世的时候,我还在襁褓里,记不清楚了。”
母曰:“
母亲说:“
我一姊适秦氏良确,然殂谢已久,那得复存。”
我有一个姐姐嫁到姓秦的家,倒是千真万确,可是她过世很久了,哪能还活着呢?”
因细诘面庞痣赘,一一符合。
于是详细地询问脸型如何是否有痣,情况都完全符合。
又疑曰:“
母亲就惊疑地说:“
是矣。
是这模样。
然亡已多年,何得复存?”
可是死去已经多年了,怎么还活着呢?”
疑虑间,吴生至,女避入室。
正在疑惑的时候,吴生来了,婴宁躲进内屋去。
吴询得故,惘然久之。
吴生问清了缘故,思虑不解了很久。
忽曰:“
忽然问道:“
此女名婴宁耶?”
这姑娘名叫婴宁吗?”
生然之。
王生说是。
吴极称怪事。
吴生连叫怪事。
问所自知,吴曰:“
问他是怎么知道的,吴生说:“
秦家姑去后,姑丈鳏居,祟于狐,病瘠死。
秦家姑母去世后,姑丈一人过活,被狐狸迷住,得了痨瘵症死了。
狐生女名婴宁,绷卧床上,家人皆见之。
狐狸生了个女儿名叫婴宁,包在襁褓里睡在床上,家里人都见到过。
姑丈殁,狐犹时来。
姑丈去世后,狐狸还常常来。
后求天师符粘壁间,狐遂携女去。
后来请求天师画了符贴在墙壁上,狐狸就带着女儿走了。
将勿此耶?”
莫非就是这个吗?”
彼此疑参,但闻室中吃吃,皆婴宁笑声。
大家互相正在猜测可疑的地方,只听见内屋里传来吃吃的声音,全是婴宁的笑声。
母曰:“
母亲说:“
此女亦太憨生。”
这女孩子也太憨生了。”
吴请面之。
吴生请求当面见见她。
母入室,女犹浓笑不顾。
母亲走进内屋去,姑娘还在大笑不止。
母促令出,始极力忍笑,又面壁移时,方出。
母亲催促她出来,才极力忍住笑,又面向墙壁好一会,才走出内房。
才一展拜,翻然遽入,放声大笑。
刚行了一个礼,转身就赶忙进房,又放声大笑起来。
满室妇女,为之粲然。
满屋子的妇女,都被她惹得笑了。
吴请往觇其异,就便执柯。
吴生提出来到山里去探查有什么怪异之处,顺便也好做媒提亲。
寻至村所,庐舍全无,山花零落而已。
找到那个村庄的所在地,房屋全都没有了,只见零零落落的山花罢了。
吴忆姑葬处,仿佛不远,然坟垅湮没,莫可辨识,诧叹而返。
吴生回忆姑母埋葬的地方,好像就在不远处,可是坟墓已经湮没了,无法辨认,只好惊奇地叹息着转回去。
母疑其为鬼。
母亲怀疑这姑娘是鬼物。
入告吴言,女略无骇意,又吊其无家,亦殊无悲意,孜孜憨笑而已。
就进去告诉她吴生的话,姑娘却没有一点害怕,又怜惜安慰她无家可归,她也毫不悲伤的样子,只是还一味憨笑罢了。
众莫之测。
大家都无法猜透这件事。
母令与少女同寝止,昧爽即来省问,操女红精巧绝伦。
母亲叫她和小女儿一块住,天刚蒙蒙亮就过来请安问好,做起针线活精巧得没有人能比上她。
但善笑,禁之亦不可止。
只是很爱笑,怎么也禁不住;
然笑嫣然,狂而不损其媚。
不过笑得很好看,狂笑也不会损害她的娇媚。
人皆乐之。
人们都很喜欢她。
邻女少妇,争承迎之。
邻居的姑娘和媳妇,争着和她亲近。
母择吉将为合卺,而终恐为鬼物,窃于日中窥之,形影殊无少异。
母亲选择了吉日良辰准备为他们举办婚礼,但始终害怕她是鬼物,偷偷在太阳光下窥看她,身形影子毫无不同。
至日,使华妆行新妇礼,女笑极不能俯仰,遂罢。
到了那天,让她穿上盛装行新婚媳妇的礼节,婴宁笑得厉害直不起腰来行礼,只好作罢。
生以其憨痴,恐漏泄房中隐事,而女殊密秘,不肯道一语。
王子服觉得她太痴傻,怕泄漏了夫妻间的秘事,可是婴宁很守口如瓶,也没有透露过一句。
每值母忧怒,女至一笑即解。
每逢母亲愁闷生气,婴宁来到跟前笑一笑就消气了。
奴婢小过,恐遭鞭楚,辄求诣母共话,罪婢投见,恒得免。
仆人婢女犯了小过错,害怕挨打,往往就求她去和母亲说话,犯了过错的婢女再进去认错,常常可以免去责罚。
而爱花成癖,物色遍戚党,窃典金钗,购佳种,数月,阶砌藩溷,无非花者。
只是婴宁爱花成了癖好,向亲戚朋友家物色寻遍,又偷偷典当了首饰,购买好品种,几个月过去,台阶前篱笆旁厕所边,没有一处不栽满了花卉。
庭后有木香一架,故邻西家,女每攀登其上,摘供簪玩。
庭院后面有一架木香,原就紧靠着西边的邻居家,婴宁时常攀爬上去,摘下花朵用来簪戴玩赏。
母时遇见,辄诃之。
母亲有时遇见,总是训斥她。
女卒不改。
婴宁却始终不改。
一日,西邻子见之,凝注倾倒。
一天,西邻家的儿子看见她,就直盯着看,神魂颠倒。
女不避而笑。
婴宁没有回避反而笑了起来。
西邻子谓女意己属,心益荡。
西邻的儿子以为婴宁对自己有意,心里越发淫荡。
女指墙底,笑而下。
婴宁指了指墙底,笑着爬下树去。
西邻子谓示约处,大悦,及昏而往,女果在焉。
西邻的儿子以为是指示约会的地方,高兴极了,天一黑就去了那墙脚下,婴宁果然在那里。
就而淫之,则阴如锥刺,痛彻于心,大号而踣。
扑上去奸淫她,下部像是锥子扎了,一直痛到心里,大声号叫着倒在地上。
细视非女,则一枯木卧墙边。
仔细一看并不是婴宁,而是一根枯木躺在墙边。
所接乃水淋窍也。
所交接的原来是被雨水淋出来的窟窿。
邻父闻声,急奔研问,呻而不言。
邻家父亲听到号叫声,急忙跑出来查问,只是呻吟着却不说话。
妻来,始以实告。
妻子来了,才告诉她实情。
爇火烛窍,见中有巨蝎,如小蟹然。
点着灯火照照那个孔洞,只见里面有只大蝎子,像小螃蟹那样大。
翁碎木捉杀之,负子至家,半夜寻卒。
邻家父亲劈碎了木头捉住蝎子弄死了,把儿子背回家里,半夜就死去了。
邻人讼生,讦发婴宁妖异。
这家邻居就状告了王生,揭发婴宁妖邪怪异。
邑宰素仰生才,稔知其笃行士,谓邻翁讼诬,将杖责之。
县官一向敬慕王生的才学,深知他是个忠厚老实的书生,认为西邻的老头儿是诬告,要对他加以责打。
生为乞免,逐释而归。
王生给求情免除,就释放了邻居回家。
母谓女曰:“
母亲对婴宁说:“
憨狂尔尔,早知过喜而伏忧也。
痴傻轻狂到这般,早就知道过分的高兴隐伏着忧愁啊。
邑令神明,幸不牵累;
多亏县官神明,没有受到牵累;
设鹘突官宰,必逮妇女质公堂,我儿何颜见戚里?”
要是遇到糊涂官,一定抓了媳妇到公堂上质问,我儿子还有什么脸面见亲戚乡邻呢?”
女正色,矢不复笑。
婴宁神情严肃起来,发誓不再笑了。
母曰:“
母亲说:“
人罔不笑,但须有时。”
人没有不笑的,只是得要看时候。”
而女由是竟不复笑,虽故逗,亦终不笑,然竟日未尝有戚容。
可是婴宁从此竟不再笑了,即使故意逗她,也始终不笑,可是整天也未曾有过忧愁的脸色。
一夕,对生零涕。
一天晚上,婴宁对着王子服流下了眼泪。
异之。
王生觉得很奇怪。
女哽咽曰:“
婴宁哽咽着说:“
曩以相从日浅,言之恐致骇怪。
从前因为相处的日子短,说出来恐怕惹得你惊怪。
今日察姑及郎,皆过爱无有异心,直告或无妨乎?
如今看出婆婆和你,都很疼爱我没有别的想法,照直告诉你们也许没有妨碍吧?
妾本狐产,母临去,以妾托鬼母,相依十余年,始有今日。
我本是狐狸生的,母亲临走时,将我托付给鬼母,相依为命十多年,才有今天。
妾又无兄弟,所恃者惟君。
我又没有兄弟,所能依靠的只有你。
老母岑寂山阿,无人怜而合厝之,九泉辄为悼恨。
老母亲孤寂地长眠在山边,没有人可怜她把尸骨与父亲合葬,在九泉之下常为这事悲伤难过。
君倘不惜烦费,使地下人消此怨恫,庶养女者不忍溺弃。”
你要是不怕麻烦和花钱,让地下的人消除了这个哀怨悲痛,也许能使养了女儿的人不再忍心淹死或丢弃了。”
生诺之,然虑坟冢迷于荒草。
王生答应下来,可是担心坟墓迷失在荒草里。
女但言无虑。
婴宁只是说不必担心。
刻日,夫妻舆榇而往。
按照商定的日子,夫妻俩用车子装着棺材去了。
女于荒烟错楚中,指示墓处,果得媪尸,肤革犹存。
婴宁在荒野杂乱的灌木丛中,指出了坟墓的所在,果然掘到了老妇人的尸首,皮肤还仍然完好。
女抚哭哀痛。
婴宁抚着痛哭了一场。
舁归,寻秦氏墓合葬焉。
抬进棺材运回来,找到秦氏的坟墓合葬在一起了。
是夜,生梦媪来称谢,寤而述之。
这天夜里,王生梦见老妇人前来道谢,醒来后就向婴宁说了。
女曰:“
婴宁说:“
妾夜见之,嘱勿惊郎君耳。”
我在夜里见到她了,嘱咐不要惊动你呢。”
生恨不邀留。
王生埋怨不挽留住老妇人。
女曰:“
婴宁说:“
彼鬼也。
她是鬼。
生人多,阳气胜,何能久居?”
活人多的地方,阳气旺盛,怎么能长住下去呢?”
生问小荣。
王生又问起小荣。
曰:“
婴宁说:“
是亦狐,最黠,狐母留以视妾。
也是狐狸,最聪明狡黠了,狐母留下她来照顾我。
每摄饵相哺,故德之常不去心。
经常弄食物来喂我,所以很感激心里一直挂念着她。
昨问母,云已嫁之。”
昨晚问了母亲,说是已经出嫁了。”
由是岁值寒食,夫妻登秦墓,拜扫无缺。
从此每年到了寒食节,夫妻俩就到秦氏坟地上,拜祭扫墓年年不断。
女逾年生一子,在怀抱中,不畏生人,见人辄笑,亦大有母风云。
婴宁过了一年生了个儿子,这孩子在怀抱里,就不怕陌生人,见了人就笑,也很有母亲那种风度。
异史氏曰:
异史氏说:“
观其孜孜憨笑,似全无心肝者。
看她没完没了地憨笑,好像是完全没有心肝的人。
而墙下恶作剧,其黠孰甚焉。
可是墙脚下的恶作剧,她的聪明机智谁能比得上呢。
至凄恋鬼母,反笑为哭,我婴宁殆隐于笑者矣。
至于凄切怀恋鬼母,笑反而变为哭,我婴宁近乎是用笑来隐藏自己的人了。
窃闻山中有草,名“笑矣乎”,嗅之则笑不可止。
私下听人说山里有一种草,名叫“笑矣乎”,闻一闻它就会笑得无法停下。
房中植此一种,则合欢忘忧,并无颜色矣。
在房子里种上这一种,那么合欢花和忘忧草,都不美了;
若解语花,正嫌其作态耳。
至于解语花,更嫌她故作姿态啊。”
。
〔莒〕古国名,今山东莒县一带。罗店为其县一地名。
〔泮〕即泮宫,此指地方官办的学馆。入泮,即考取秀才,得以进县学读书。
〔聘〕指订婚。
〔夭〕夭折,早死。
〔凰〕传说中凤凰的雌者。求凰,就是求妻之意。
〔会〕值,恰逢。
〔上元〕农历正月十五,旧俗称上元节。
〔眺瞩〕登高望远。此意为郊游。
〔拈〕用手指拿着。
〔武〕过去称半步为武。数武,就是几步。
〔个〕这个。
〔怏怏〕失意的神态。
〔醮禳〕请和尚道士祈福消灾的迷信行为。
〔剧〕加重。醮禳益剧,意为越求神拜佛病情越重。
〔肌〕肌肉。
〔革〕皮肤。
〔锐〕迅速。肌革锐减,身体很快消瘦。
〔投剂〕从病人的角度说就是吃药。
〔发表〕中医治病方法之一。投剂发表,指吃药发散内火。
〔研诘〕细细询问。
〔字〕女子许婚。
〔拼〕不惜。
〔赂〕用钱收买。
〔计〕估量,估计。
〔遂〕成功,实现。
〔痊瘳〕病好。
〔颐〕面颊。解颐,笑。
〔绐〕说谎话骗人。
〔虽内戚有婚姻之嫌〕同母系的姨表亲戚结婚,血缘近,对后代不利,因而有嫌忌。
〔诡〕欺骗。
〔锐身自任〕挺身承担,自告奋勇。
〔折柬〕裁纸写信。
〔支托〕支吾推托。
〔恚〕恼怒气愤。
〔迄〕终究。
〔耗〕音讯,消息。
〔仰息〕依赖。
〔负气〕赌气。
〔伶仃〕孤独的样子。
〔合沓〕集聚重叠。
〔鸟道〕喻山路狭窄而险峻,只有飞鸟可过。
〔意〕意态样子。
〔修〕修整整齐。
〔雅〕幽雅。
〔格磔〕鸟鸣声。
〔遽〕突然。
〔憩〕休息。
〔俄〕忽然。
〔伫听〕站着静听。
〔阶进〕踏着阶梯而入,这里有通过关系或找出理由进去的意思。
〔顾〕但是。
〔日昃〕太阳过午偏西。
〔盈盈〕眼光流转的样子。盈盈望断,形容专心一意地盼望着的神情。
〔并忘〕两忘,同时都忘了。
〔讶〕惊异。
〔辰刻〕上午七时至九时之间。
〔得毋〕莫不是。
〔盼亲〕探亲。
〔大言〕大声说话。
〔啖〕吃。
〔粗粝〕糙米饭。啖以粗粝,拿粗米饭给他吃。
〔馁〕饿。
〔关〕门。
〔肃〕请进。肃客入舍,让客人先进屋,表示尊敬。
〔裀藉〕垫褥,坐席。
〔罔〕无。
〔甫〕刚。
〔作黍〕作饭。
〔噭声而应〕大声答应。
〔坐次〕依次坐定的时候。
〔宗阀〕宗族门第。具展宗阀,详细说明宗族门第。
〔窭贫〕极贫。
〔三尺男〕喻指男人。
〔诞育〕生育。
〔弱息〕对自己女儿的谦称。这里指婴宁。
〔庶产〕小老婆生的由妾生下的孩子。
〔渠〕代词,她。
〔醮〕古时女子出嫁时有人酌酒叫她喝,叫做醮。改醮,改嫁。
〔遗我鞠养〕留给我抚养。
〔钝〕愚笨。
〔未几〕不久。
〔雏尾〕雏鸡。
〔盈握〕满把。雏尾盈握,形容菜肴中家禽的肥大。
〔敛具〕收拾餐具。
〔嗔目〕生气地看对方。
〔咤咤叱叱〕嘻嘻哈哈的样子。
〔裁〕通“才”。
〔庚午属马者〕庚午年生人,应属马。
〔首应〕点头答应。
〔姑家〕婆家。古代妇女称丈夫的母亲为“姑”。
〔遑〕暇。
〔瞬〕转目看。
〔襆〕被单,这里用为动词。襆被,即铺设被褥。
〔迟迟〕等一等。
〔糁〕饭粒,这里作动词用。
〔糁径〕像碎米屑撒在小路上。
〔楹〕间。
〔四合其所〕四面包围着这个地方。
〔捘〕按,捏。阴捘其腕,暗中捏她的手腕。
〔俟〕等。
〔分〕料想。
〔异物〕鬼物。化为异物,死亡的婉称。自分化为异物,即自以为要死了。
〔大细事〕很小的事。
〔靳惜〕吝惜。
〔葭莩〕芦苇里粘附的薄膜,这里借指亲戚。
〔葭莩之情〕亲戚情谊。
〔瓜葛〕瓜和葛都是牵连很长的蔓生植物,用以比喻疏远的亲戚。
〔瓜葛之爱〕亲戚之间的爱。
〔周遮〕一作啁嗻。声音繁杂细碎,形容言语啰嗦话多的样子。
〔乃尔〕竟如此竟这样。
〔卫〕代指驴。双卫,两头驴子。捉双卫,即牵着两头驴。
〔踪兆〕踪迹。
〔曩〕从前的,过去的。
〔匪〕非,不是。
〔伊〕语助词,无义。匪伊朝夕,不止一朝一夕了。
〔冗人〕多余的人,不从事生产的人。
〔小学诗礼〕稍微学点诗书礼仪。
〔良匹〕好配偶,好对象。
〔适〕出嫁,嫁给。
〔殂谢〕死亡,去世。
〔痣〕皮肤上的深色小斑痕。
〔赘〕皮肤上的小疙瘩。痣赘,这里指人身体上的特征或标记。
〔鳏居〕男子死了妻子独居。
〔祟于狐〕被狐狸精迷住了。
〔病〕作动词用,生病。
〔瘠〕虚症。病瘠死,害虚症而死。
〔天师〕汉代传播道教的张道陵,元朝被封为天师,其子孙门徒沿用这个称号从事炼丹画符等迷信活动。此处指道士。
〔将勿〕莫非,莫不是。
〔疑参〕疑惑询问。
〔憨〕痴傻。
〔生〕语助词。
〔太憨生〕谓过于憨傻。
〔粲然〕形容笑的样子。
〔觇〕看,窥视。
〔柯〕指斧头,这里用以斧头伐木做斧柄来比喻媒人做媒。执柯,做媒。
〔孜孜〕憨笑不停的样子。
〔昧爽〕天刚亮。
〔省问〕问安。
〔女红〕指妇女纺织刺绣等工作。
〔合卺〕旧时婚礼中的一种仪式。这里是举行婚礼的意思。
〔诣母〕到母亲那里去。
〔恒〕常常。
〔藩〕篱笆。
〔溷〕厕所。阶砌藩溷,庭阶篱笆厕所等处。
〔谓女意已属〕认为婴宁对他已经有意了。
〔踣〕仆倒。
〔爇〕点燃。爇火,点起灯笼火把。
〔寻卒〕随即死亡。
〔讦〕攻击,揭发,告发。
〔稔〕熟悉。
〔笃行〕品行纯厚。
〔鹘突〕糊涂。
〔矢〕通“誓”。
〔戚容〕忧愁的样子。
〔岑寂〕高静,离开人世而独处。
〔山阿〕山中曲坳处。岑寂山阿,在山边很孤寂。
〔合厝〕合葬。
〔恫〕病痛。
〔庶〕庶几,希望之词。
〔溺〕淹死。庶养女者不忍溺弃,也许可以使生女孩的人不忍心将其淹死或抛弃。
〔舆榇〕用车子装着棺材,以车载柩。
〔错楚〕杂乱的灌木丛。
〔舁归〕共同抬回来。
〔黠〕聪明而狡猾。
〔摄饵〕找来食物。
〔相哺〕喂养。
〔德之常不去心〕感激不忘。
〔寒食〕寒食节,在清明的前一两日。此指上坟扫墓的风俗。
〔母风〕母亲的样子。
〔异史氏〕作者蒲松龄的自称。
〔殆隐于笑者〕大概是以笑隐藏真相的人。
〔合欢〕即夜合花。
〔忘忧〕萱草的别名。合欢忘忧,传说这两种花可使人欢乐而忘记忧愁。
〔解语花〕懂得说话的花,喻指善于迎合人意的美女。
〔作态〕装模作样。
蒲松龄(1640-1715)字留仙,一字剑臣,别号柳泉居士,世称聊斋先生,自称异史氏,现山东省淄博市淄川区洪山镇蒲家庄人。出生于一个逐渐败落的中小地主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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