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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哀江南赋并序》的原文打印版、对照翻译及详解庾信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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哀江南赋并序
北朝·周-庾信

  哀江南赋序
  粤以戊辰之年,建亥之月,大盗移国,金陵瓦解。余乃窜身荒谷,公私涂炭。华阳奔命,有去无归。中兴道销,穷于甲戌。三日哭于都亭,三年囚于别馆。天道周星,物极不反。傅燮之但悲身世,无处求生;袁安之每念王室,自然流涕。昔桓君山之志事,杜元凯之平生,并有著书,咸能自序。潘岳之文采,始述家风;陆机之辞赋,先陈世德。信年始二毛,即逢丧乱,藐是流离,至于暮齿。燕歌远别,悲不自胜;楚老相逢,泣将何及。畏南山之雨,忽践秦庭;让东海之滨,遂餐周粟。下亭漂泊,高桥羁旅。楚歌非取乐之方,鲁酒无忘忧之用。追为此赋,聊以记言,不无危苦之辞,唯以悲哀为主。
  日暮途远,人间何世!将军一去,大树飘零;壮士不还,寒风萧瑟。荆璧睨柱,受连城而见欺;载书横阶,捧珠盘而不定。钟仪君子,入就南冠之囚;季孙行人,留守西河之馆。申包胥之顿地,碎之以首;蔡威公之泪尽,加之以血。钓台移柳,非玉关之可望;华亭鹤唳,岂河桥之可闻!
  孙策以天下为三分,众才一旅;项籍用江东之子弟,人唯八千。遂乃分裂山河,宰割天下。岂有百万义师,一朝卷甲,芟夷斩伐,如草木焉!江淮无涯岸之阻,亭壁无藩篱之固。头会箕敛者,合纵缔交;锄耰棘矜者,因利乘便。将非江表王气,终于三百年乎?是知并吞六合,不免轵道之灾;混一车书,无救平阳之祸。呜呼!山岳崩颓,既履危亡之运;春秋迭代,必有去故之悲。天意人事,可以凄怆伤心者矣!况复舟楫路穷,星汉非乘槎可上;风飙道阻,蓬莱无可到之期。穷者欲达其言,劳者须歌其事。陆士衡闻而抚掌,是所甘心;张平子见而陋之,固其宜矣!
  哀江南赋
  我之掌庾承周,以世功而为族;经邦佐汉,用论道而当官。禀嵩华之玉石,润河洛之波澜。居负洛而重世,邑临河而宴安。逮永嘉之艰虞,始中原之乏主。民枕倚于墙壁,路交横于豺虎。值五马之南奔,逢三星之东聚。彼凌江而建国,始播迁于吾祖。分南阳而赐田,裂东岳而胙土。诛茅宋玉之宅,穿径临江之府。
  水木交运,山川崩竭。家有直道,人多全节。训子见于纯深,事君彰于义烈。新野有生祠之庙,河南有胡书之碣。况乃少微真人,天山逸民,阶庭空谷,门巷蒲轮。移谈讲树,就简书筠。降生世德,载诞贞臣。文词高于甲观,楷模盛于漳滨。嗟有道而无凤,叹非时而有麟。既奸回之奰逆,终不悦于仁人。
  王子滨洛之岁,兰成射策之年。始含香于建礼,仍矫翼于崇贤;游洊雷之讲肆,齿明离之胄筵。既倾蠡而酌海,遂测管而窥天。方塘水白,钓渚池圆。侍戎韬于武帐,听雅曲于文弦。乃解悬而通籍,遂崇文而会武。居笠毂而掌兵,出兰池而典午。论兵于江汉之君,拭玉于西河之主。
  于时朝野欢娱,池台钟鼓。里为冠盖,门成邹鲁。连茂苑于海陵,跨横塘于江浦。东门则鞭石成桥,南极则铸铜为柱。橘则园植万株,竹则家封千户。西赆浮玉,南琛没羽。吴歈越吟,荆艳楚舞。草木之遇阳春,鱼龙之逢风雨。五十年中,江表无事。王歙为和亲之侯,班超为定远之使。马武无预于甲兵,冯唐不论于将帅。岂知山岳闇然,江湖潜沸,渔阳有闾左戍卒,离石有将兵都尉。
  天子方删诗书,定礼乐;设重云之讲,开士林之学;谈劫烬之灰飞,辨常星之夜落。地平鱼齿,城危兽角;卧刁斗于荥阳,绊龙媒于平乐。宰衡以干戈为儿戏,缙绅以清谈为庙略。乘渍水以胶船,驭奔驹以朽索。小人则将及水火,君子则方成猿鹤。敝箄不能救盐池之咸,阿胶不能止黄河之浊。既而鲂鱼赪尾,四郊多垒。殿狎江鸥,宫鸣野雉。湛卢去国,艅艎失水。见被发于伊川,知百年而为戎矣。
  彼奸逆之炽盛,久游魂而放命。大则有鲸有鲵,小则为枭为獍。负其牛羊之力,肆其水草之性;非玉烛之能调,岂璇玑之可正。值天下之无为,尚有欲于羁縻。饮其琉璃之酒,赏其虎豹之皮;见胡柯于大夏,识鸟卵于条枝。豺牙密厉,虺毒潜吹。轻九鼎而欲问,闻三川而遂窥。
  始则王子召戎,奸臣介胄。既官政而离逷,遂师言而泄漏。望廷尉之逋囚,反淮南之穷寇。出狄泉之苍鸟,起横江之困兽。地则石鼓鸣山,天则金精动宿。北阙龙吟,东陵麟斗。
  尔乃桀黠构扇,冯陵畿甸。拥狼望于黄图,填卢山于赤县。青袍如草,白马如练。天子履端废朝,单于长围高宴。两观当戟,千门受箭;白虹贯日,苍鹰击殿;竟遭夏台之祸,终视尧城之变。官守无奔问之人,干戚非平戎之战。陶侃空争米船,顾荣虚摇羽扇。
  将军死绥,路绝重围。烽随星落,书逐鸢飞。乃韩分赵裂,鼓卧旗折。失群班马,迷轮乱辙。猛士婴城,谋臣卷舌。昆阳之战象走林,常山之阵蛇奔穴。五郡则兄弟相悲,三州则父子离别。护军慷慨,忠能死节,三世为将,终于此灭。济阳忠壮,身参末将,兄弟三人,义声俱唱。主辱臣死,名存身丧。敌人归元,三军凄怆。尚书多算,守备是长。云梯可拒,地道能防。有齐将之闭壁,无燕师之卧墙。大事去矣,人之云亡!
  申子奋发,勇气咆勃。实总元戎,身先士卒。胄落鱼门,兵填马窟。屡犯通中,频遭刮骨。功业夭枉,身名埋没。或以隼翼鷃披,虎威狐假。沾渍锋镝,脂膏原野。兵弱虏强,城孤气寡。闻鹤唳而心惊,听胡笳而泪下。拒神亭而亡戟,临横江而弃马。崩于钜鹿之沙,碎于长平之瓦。
  于是桂林颠覆,长洲麋鹿。溃溃沸腾,茫茫墋黩。天地离阻,神人惨酷。晋郑靡依,鲁卫不睦。竞动天关,争回地轴。探雀鷇而未饱,待熊蹯而讵熟?乃有车侧郭门,筋悬庙屋。鬼同曹社之谋,人有秦庭之哭。
  尔乃假刻玺于关塞,称使者之酬对。逢鄂坂之讥嫌,值耏门之征税。乘白马而不前,策青骡而转碍。吹落叶之扁舟,飘长风于上游。彼锯牙而钩爪,又循江而习流。排青龙之战舰,斗飞燕之船楼。张辽临于赤壁,王濬下于巴丘。乍风惊而射火,或箭重而沉舟。未辨声于黄盖,已先沉于杜侯。落帆黄鹤之浦,藏船鹦鹉之洲。路已分于湘汉,星犹看于斗牛。
  若乃阴陵失路,钓台斜趣。望赤壁而沾衣,舣乌江而不渡。雷池栅浦,鹊陵焚戍。旅舍无烟,巢禽无树。谓荆衡之杞梓,庶江汉之可恃。淮海维扬,三千馀里。过漂渚而寄食,托芦中而渡水。届于七泽,滨于十死。嗟天保之未定,见殷忧之方始。本不达于危行,又无情于禄仕。谬掌卫于中军,滥尸丞于御史。
  信生世等于龙门,辞亲同于河洛。奉立身之遗训,受成书之顾托。昔三世而无惭,今七叶而始落。泣风雨于梁山,惟枯鱼之衔索。入欹斜之小径,掩蓬藋之荒扉。就汀洲之杜若,待芦苇之单衣。
  于是西楚霸王,剑及繁阳。鏖兵金匮,校战玉堂。苍鹰赤雀,铁舳牙樯。沉白马而誓众,负黄龙而渡江,海潮迎舰,江萍送王。戎军屯于石城,戈船掩于淮泗。诸侯则郑伯前驱,盟主则荀罃暮至。剖巢熏穴,奔魑走魅。埋长狄于驹门,斩蚩尤于中冀。燃腹为灯,饮头为器。直虹贯垒,长星属地。昔之虎踞龙盘,加以黄旗紫气,莫不随狐兔而窟穴,与风尘而殄瘁。
  西瞻博望,北临玄圃,月榭风台,池平树古。倚弓于玉女窗扉,系马于凤皇楼柱。仁寿之镜徒悬,茂陵之书空聚。若夫立德立言,谟明寅亮;声超于系表,道高于河上。更不遇于浮丘,遂无言于师旷。以爱子而托人,知西陵而谁望?非无北阙之兵,犹有云台之仗。
  司徒之表里经纶,狐偃之惟王实勤。横琱戈而对霸主,执金鼓而问贼臣。平吴之功,壮于杜元凯;王室是赖,深于温太真。始则地名全节,终则山称枉人。南阳校书,去之已远;上蔡逐猎,知之何晚?镇北之负誉矜前,风飙凛然。水神遭箭,山灵见鞭。是以蛰熊伤马,浮蛟没船。才子并命,俱非百年。
  中宗之夷凶靖乱,大雪冤耻,去代邸而承基,迁唐郊而纂祀。反旧章于司隶,归馀风于正始。沈猜则方逞其欲,藏疾则自矜于己。天下之事没焉,诸侯之心摇矣。既而齐交北绝,秦患西起。况背关而怀楚,异端委而开吴。驱绿林之散卒,拒骊山之叛徒。营军梁溠,蒐乘巴渝。问诸淫昏之鬼,求诸厌劾之符。荆门遭廪延之戮,夏口滥逵泉之诛。蔑因亲以致爱,忍和乐于弯弧。既无谋于肉食,非所望于论都。未深思于五难,先自擅于三端。登阳城而避险,卧砥柱而求安。既言多于忌刻,实志勇而形残。但坐观于时变,本无情于急难。地惟黑子,城犹弹丸。其怨则黩,其盟则寒。岂冤禽之能塞海?非愚叟之可移山。况以沴气朝浮,妖精夜陨。赤鸟则三朝夹日,苍云则七重围轸。亡吴之岁既穷,入郢之年斯尽。
  周含郑怒,楚结秦冤。有南风之不竞,值西邻之责言。俄而梯冲乱舞,冀马云屯。俴秦车于畅毂,沓汉鼓于雷门。下陈仓而连弩,渡临晋而横船。虽复楚有七泽,人称三户;箭不丽于六麋,雷无惊于九虎。辞洞庭兮落木,去涔阳兮极浦。炽火兮焚旗,贞风兮害蛊。乃使玉轴扬灰,龙文折柱。下江余城,长林故营。徒思拑马之秣,未见烧牛之兵。章曼支以毂走,宫之奇以族行。河无冰而马渡,关未晓而鸡鸣。忠臣解骨,君子吞声。章华望祭之所,云梦伪游之地。荒谷缢于莫敖,冶父囚于群帅。硎穽折拉,鹰鹯批㩌。冤霜夏零,愤泉秋沸。城崩杞妇之哭,竹染湘妃之泪。
  水毒秦泾,山高赵陉。十里五里,长亭短亭。饥随蛰燕,暗逐流萤。秦中水黑,关上泥青。于时瓦解冰泮,风飞雹散,浑然千里,淄渑一乱。雪暗如沙,冰横似岸。逢赴洛之陆机,见离家之王粲,莫不闻陇水而掩泣,向关山而长叹。况复君在交河,妾在青波。石望夫而逾远,山望子而逾多。才人之忆代郡,公主之去清河。栩阳亭有离别之赋,临江王有愁思之歌。别有飘飖武威,羁旅金微。班超生而望返,温序死而思归。李陵之双凫永去,苏武之一雁空飞。
  若江陵之中否,乃金陵之祸始。虽借人之外力,实萧墙之内起。拨乱之主忽焉,中兴之宗不祀。伯兮叔兮,同见戮于犹子。荆山鹊飞而玉碎,隋岸蛇生而珠死。鬼火乱于平林,殇魂游于新市。梁故丰徙,楚实秦亡。不有所废,其何以昌?有妫之后,将育于姜。输我神器,居为让王。天地之大德曰生,圣人之大宝曰位。用无赖之子弟,举江东而全弃。惜天下之一家,遭东南之反气。以鹑首而赐秦,天何为而此醉?
  且夫天道回旋,生民预焉。余烈祖于西晋,始流播于东川。洎余身而七叶,又遭时而北迁。提挈老幼,关河累年。死生契阔,不可问天。况复零落将尽,灵光岿然!日穷于纪,岁将复始。逼切危虑,端忧暮齿。践长乐之神皋,望宣平之贵里。渭水贯于天门,骊山回于地市。幕府大将军之爱客,丞相平津侯之待士。见钟鼎于金张,闻弦歌于许史。岂知灞陵夜猎,犹是故时将军;咸阳布衣,非独思归王子!

    《哀江南赋并序》全文注音拼音版

    对照翻译

      哀江南赋序
      哀江南赋序
      粤以戊辰之年,建亥之月,大盗移国,金陵瓦解。
      公元年十月(梁太清二年),大盗篡国,金陵沦陷。
    余乃窜身荒谷,公私涂炭。
    我于是逃入荒谷,这时公室私家均受其害,如同陷入泥途炭火。
    华阳奔命,有去无归。
    不想后来奉命由江陵出使西魏,却有去无归。
    中兴道销,穷于甲戌。
    可叹梁朝的中兴之道,竟消亡于承圣三年。
    三日哭于都亭,三年囚于别馆。
    我的心情遭遇,正如率部在都城亭内痛哭三日的罗宪,又如被囚于别馆三年的叔孙婼。
    天道周星,物极不反。
    按照天理,岁星循环事情当能好转,而梁的灭亡却物极不反了。
    傅燮之但悲身世,无处求生;
    傅燮临危只悲叹身世,无处求生;
    袁安之每念王室,自然流涕。
    袁安居安常念及王室,自然落泪。
    昔桓君山之志事,杜元凯之平生,并有著书,咸能自序。
    以往桓君山的有志于事业,杜元凯的生平意趣,都有著作自叙流传至今。
    潘岳之文采,始述家风;
    以潘岳的文彩而始述家风。
    陆机之辞赋,先陈世德。
    陆机的辞赋而先陈世德。
    信年始二毛,即逢丧乱,藐是流离,至于暮齿。
    我庾信刚到头发斑白之岁,即遭遇国家丧乱,流亡远方异域,直到如今暮年。
    燕歌远别,悲不自胜;
    想起《燕歌》所咏的远别,悲伤难忍;
    楚老相逢,泣将何及。
    与故国遗老相会,哭都嫌晚。
    畏南山之雨,忽践秦庭;
    想当初自己原想象南山玄豹畏雨那样藏而远害,却忽然被任命出使西魏,如同申包胥到了秦庭。
    让东海之滨,遂餐周粟。
    以后又想象伯夷、叔齐那样逃至海滨躲避做官,结果却不得不失节仕周,终于食了周粟。
    下亭漂泊,高桥羁旅。
    如同孔嵩道宿下亭的旅途漂泊,梁鸿寄寓高桥的羁旅孤独。
    楚歌非取乐之方,鲁酒无忘忧之用。
    美妙的楚歌不是取乐的良方,清薄的鲁酒也失去了忘忧的作用。
    追为此赋,聊以记言,不无危苦之辞,唯以悲哀为主。
    我只能追述往事,作成此赋,暂且用来记录肺腑之言,其中不乏有关自身的危苦之辞,但以悲哀国事为主。
      日暮途远,人间何世!
      我年已高而归途遥远,这是什么人间世道啊!
    将军一去,大树飘零;
    冯异将军一去,大树即见飘零。
    壮士不还,寒风萧瑟。
    荆轲壮士不回,寒风倍感萧瑟。
    荆璧睨柱,受连城而见欺;
    我怀着蔺相如持璧睨柱之志,却不料为不守信义之徒所欺;
    载书横阶,捧珠盘而不定。
    又想象毛遂横阶逼迫楚国签约合纵那样,却手捧珠盘而未能促其定盟。
    钟仪君子,入就南冠之囚;
    我只能象君子钟仪那样,做一个戴着南冠的楚囚;
    季孙行人,留守西河之馆。
    象行人季孙那样,留住在西河的别馆了。
    申包胥之顿地,碎之以首;
    其悲痛惨烈,不藏于申包胥求秦出兵时的叩头于地,头破脑碎;
    蔡威公之泪尽,加之以血。
    也不减于蔡威公国亡时的痛哭泪尽,继之以血。
    钓台移柳,非玉关之可望;
    那故国钓台的移柳,自非困居玉门关的人可以望见;
    华亭鹤唳,岂河桥之可闻!
    那华亭的鹤唳,难道是魂断河桥的人再能听到的吗!
      孙策以天下为三分,众才一旅;
      孙策在天下分裂为三之时,军队不过五百人;
    项籍用江东之子弟,人唯八千。
    项籍率领江东子弟起兵,人只有八千。
    遂乃分裂山河,宰割天下。
    于是就剖分山河,割据天下。
    岂有百万义师,一朝卷甲,芟夷斩伐,如草木焉!
    哪里有号称百万的义师,竟一朝卷甲溃败,让作乱者肆意戮杀,如割草摧木一般?
    江淮无涯岸之阻,亭壁无藩篱之固。
    长江淮河失去了水岸的阻挡,军营壁垒缺少了藩篱的坚固。
    头会箕敛者,合纵缔交;
    使得那些得逞一时的作乱者得以暗中勾结。
    锄耰棘矜者,因利乘便。
    那些持锄耰和棘矜的人得到乘虚而入的机会。
    将非江表王气,终于三百年乎?
    莫不是江南一带的帝王之气,已经在三百年间终止了吗!
    是知并吞六合,不免轵道之灾;
    于此可知并吞天下,最终不免于秦王子婴在轵道旁投降的灾难;
    混一车书,无救平阳之祸。
    统一车轨和文字,最终也救不了晋怀、愍二帝被害于平阳的祸患。
    呜呼!
    呜呼!
    山岳崩颓,既履危亡之运;
    山岳崩塌,既已经历国家危亡的厄运;
    春秋迭代,必有去故之悲。
    春秋更替,必然会有背井离乡的悲哀。
    天意人事,可以凄怆伤心者矣!
    天意人事,真可以令人凄怆伤心的啊!
    况复舟楫路穷,星汉非乘槎可上;
    何况又舟船无路,银河不是乘筏驾船所能上达;
    风飙道阻,蓬莱无可到之期。
    风狂道阻,海中的蓬莱仙山也无可以到达的希望。
    穷者欲达其言,劳者须歌其事。
    因踬者欲表达自己的肺腑之言,操劳者须歌咏自己所经历的事。
    陆士衡闻而抚掌,是所甘心;
    我写此赋,为陆机听了拍掌而矣,也心甘情愿;
    张平子见而陋之,固其宜矣!
    张衡见了将轻视它,本是理所当然的。
      哀江南赋
      哀江南赋
      我之掌庾承周,以世功而为族;
      我的祖先在周朝受命为掌庾大夫,因为世代有功而形成的以官为姓的宗族;
    经邦佐汉,用论道而当官。
    在汉朝也因为辅佐朝廷议论政事,成了治理邦国的大官。
    禀嵩华之玉石,润河洛之波澜。
    庾氏先人们禀承了嵩山、华山玉石的灵气,又受到黄河、洛水波澜的滋润。
    居负洛而重世,邑临河而宴安。
    在黄河、洛水一带世代繁衍生息,过着安定逸乐的生活。
    逮永嘉之艰虞,始中原之乏主。
    到了永嘉之世遭逢艰难忧患,中原之主怀、愍二帝相继遇害。
    民枕倚于墙壁,路交横于豺虎。
    人民流离失所,寇盗豺虎横行。
    值五马之南奔,逢三星之东聚。
    这时正赶上三星东聚于牛、女之间,童谣所谓“五马浮渡江”之时。
    彼凌江而建国,始播迁于吾祖。
    他们(司马氏)南渡长江建立了东晋,我的八世祖也随着晋室迁徙来到江南。
    分南阳而赐田,裂东岳而胙土。
    他在晋朝被封侯赐田。
    诛茅宋玉之宅,穿径临江之府。
    于是在江陵的宋玉故居、临江王府的旧址上创建了宅第。
      水木交运,山川崩竭。
      宋、齐易代之际,山崩川竭(世多变故)。
    家有直道,人多全节。
    而庾氏一族多能奉行正道,保全名节。
    训子见于纯深,事君彰于义烈。
    训诫子弟强调孝悌淳正,效力王室提倡忠义刚烈。
    新野有生祠之庙,河南有胡书之碣。
    至今新野还有人们为庾会建立的生祠,河南还有羌胡为庾告云书写的碑文。
    况乃少微真人,天山逸民,阶庭空谷,门巷蒲轮。
    何况庾易那样有才德的隐士,虽然僻处深山,仍然有安车蒲轮前来征聘。
    移谈讲树,就简书筠。
    有时与帝王畅谈政事,有时闭门著述。
    降生世德,载诞贞臣。
    庾肩吾就是这样一个生于有德望的家庭、事君忠贞不贰的人。
    文词高于甲观,楷模盛于漳滨。
    他的文采学问在东宫首屈一指,他的道德风范在江陵也风靡一时。
    嗟有道而无凤,叹非时而有麟。
    只可惜没有凤鸟为有道君王带来祥瑞,麒麟也出现在不该出现的时候。
    既奸回之奰逆,终不悦于仁人。
    邪恶小人侯景发生叛乱之后,他终于受到了排斥和迫害。
      王子滨洛之岁,兰成射策之年。
      我在周灵王太子晋漫游河洛的年龄,应试获甲等而成为梁东宫讲读。
    始含香于建礼,仍矫翼于崇贤;
    初时任尚书度支郎中,接着高升为东宫领直。
    游洊雷之讲肆,齿明离之胄筵。
    出入于太子的讲席,在宫廷宴会上还受到按长幼次序入座的优待。
    既倾蠡而酌海,遂测管而窥天。
    我以蠡测海,以管窥天,其实才识很浅薄。
    方塘水白,钓渚池圆。
    有时和太子一起优游玄圃,但见湖池明净,水天相接,游鱼嬉乐,尾随环转。
    侍戎韬于武帐,听雅曲于文弦。
    有时在军帐中讲论用兵韬略,有时在席间聆听琴瑟雅乐。
    乃解悬而通籍,遂崇文而会武。
    经常往来于宫廷,参加赛文比武的盛会。
    居笠毂而掌兵,出兰池而典午。
    我还作为主将,在东宫中执掌兵权。
    论兵于江汉之君,拭玉于西河之主。
    又曾同湘东王讨论水战而受到称赞,到东魏进行外交回访而赢得声誉。
      于时朝野欢娱,池台钟鼓。
      这时的梁朝上下,一片欢乐景象,池苑楼台相接,钟鼓之声相闻。
    里为冠盖,门成邹鲁。
    里巷多官宦豪族,家家有文学才士。
    连茂苑于海陵,跨横塘于江浦。
    在海陵新建了庞大的建兴苑,把围护秦淮河堤岸也重修到长江边。
    东门则鞭石成桥,南极则铸铜为柱。
    国家的东门远在秦始皇鞭石筑桥的地方,南门则到达马援立铜柱为界的象林一带。
    橘则园植万株,竹则家封千户。
    家家有橘树万株,户户有翠竹千竿。
    西赆浮玉,南琛没羽。
    西方邻国纳贡入水不沉的宝玉,南方友邦献上入水即没的羽毛。
    吴歈越吟,荆艳楚舞。
    吴越荆楚,歌舞升平。
    草木之遇阳春,鱼龙之逢风雨。
    百姓如草木逢春,安居乐业如鱼龙得水。
    五十年中,江表无事。
    将近五十年当中,江南平安无事。
    王歙为和亲之侯,班超为定远之使。
    有王歙这样的和亲使者南北通好,也有班超这样的安边将才保卫国土。
    马武无预于甲兵,冯唐不论于将帅。
    使得马武之流不必谈论兵事,冯唐等人毋须再为将帅人选操心。
    岂知山岳闇然,江湖潜沸,渔阳有闾左戍卒,离石有将兵都尉。
    谁料到明丽的山岳隐藏着昏暗,平静的江湖有沸腾的潜流,民间可能会有陈胜、吴广揭竿起事,外族可能会有刘渊建国称王。
      天子方删诗书,定礼乐;
      而这时的梁朝天子却正在醉心诗书,修定礼乐。
    设重云之讲,开士林之学;
    在重云殿讲说经义,开士林馆设置学士。
    谈劫烬之灰飞,辨常星之夜落。
    又侈谈佛教劫烧之说,辨析佛祖降生之义。
    地平鱼齿,城危兽角;
    鱼齿山一带防务松弛,已有的城垣壁垒毁坏殆尽。
    卧刁斗于荥阳,绊龙媒于平乐。
    军队刀枪入库,马放南山,毫无戒备。
    宰衡以干戈为儿戏,缙绅以清谈为庙略。
    当政者把可能发生的战乱看成儿戏,士大夫把无根的空谈称为军国大计。
    乘渍水以胶船,驭奔驹以朽索。
    这情景就像乘坐在即将溶解于水中的胶船上,又像是用腐朽的绳索驾驭着狂奔的烈马。
    小人则将及水火,君子则方成猿鹤。
    老百姓势必要陷身于水深火热之中,朝廷上下也难逃化猿化鹤之灾。
    敝箄不能救盐池之咸,阿胶不能止黄河之浊。
    正如一片破竹席不可能滤尽盐池的咸味,一块驴皮胶也不可能澄清黄河的混浊一样。
    既而鲂鱼赪尾,四郊多垒。
    在这种情况下王室必然危急,乱兵必临城下。
    殿狎江鸥,宫鸣野雉。
    鸥鸟在殿堂上狎戏,野鸡在宫庭中飞鸣。
    湛卢去国,艅艎失水。
    宝剑离开了本国,大船失落于他人。
    见被发于伊川,知百年而为戎矣。
    当年伊川的披发野祭预示着戎人的到来,现在的侯景来降也酝酿了梁朝的一场危机。
      彼奸逆之炽盛,久游魂而放命。
      那个奸诈的叛逆正是炙手可热的时候,长期以来的反复无常,不守正道。
    大则有鲸有鲵,小则为枭为獍。
    如长鲸大貌吞食弱小,如凶枭恶猿暴戾成性。
    负其牛羊之力,肆其水草之性;
    依仗着吃牛羊生长的气力,放纵那逐水草而迁居的习俗。
    非玉烛之能调,岂璇玑之可正。
    这一切既不能像四季气温那样可以调和,又岂能像璇巩测天那样可以校正!
    值天下之无为,尚有欲于羁縻。
    此时正当梁朝一无作为的时期,竟还想以招降纳叛作为笼络北方之计。
    饮其琉璃之酒,赏其虎豹之皮;
    与侯景共饮结盟血酒,欣赏他送来的媾和礼物。
    见胡柯于大夏,识鸟卵于条枝。
    庆幸自己在大夏见到了蜀地出产的邛竹杖,在国内见到了条枝奇鸟的巨卵。
    豺牙密厉,虺毒潜吹。
    而侯景却在背后磨牙砺爪,暗中喷射着毒液。
    轻九鼎而欲问,闻三川而遂窥。
    首谋问鼎梁朝,取而代之。
      始则王子召戎,奸臣介胄。
      开始时是临贺郡王萧正德勾结侯景,这样的奸臣却被任用为御敌的将军。
    既官政而离逷,遂师言而泄漏。
    接着是萧正德被侯景推为天子又被贬疏远,于是他向鄱阳王萧契请兵而事泄被杀。
    望廷尉之逋囚,反淮南之穷寇。
    侯景就像是逃避廷尉治罪的苏峻,又像是盘踞淮南的诸葛诞,正蓄意准备谋反。
    出狄泉之苍鸟,起横江之困兽。
    这时的梁朝也出现了种种预示着战祸到来的征兆,苍鹅飞出狄泉,横江放出了困兽。
    地则石鼓鸣山,天则金精动宿。
    地上的石鼓发生震动,天上的金星进入昴宿。
    北阙龙吟,东陵麟斗。
    京城龙蛇厮杀,东陵麒麟相斗。
      尔乃桀黠构扇,冯陵畿甸。
      此后便是凶暴狡诈的侯景攻打城门,都门内外横遭侵凌。
    拥狼望于黄图,填卢山于赤县。
    他把外族的地盘圈到了梁朝都城,用江南之地来填充北方的沟壑。
    青袍如草,白马如练。
    到处都是穿青袍骑白马的侯景士兵,看上去就像是大片的青草和白绢。
    天子履端废朝,单于长围高宴。
    梁武帝从太清三年正月起已不能视朝,侯景则在包围台城之余高歌饮宴。
    两观当戟,千门受箭;
    王宫前巍峨的双阙受到刀戟的创伤,千门万户遭受冷箭射击。
    白虹贯日,苍鹰击殿;
    白虹横穿过太阳,苍鹰在宫殿上空盘旋。
    竟遭夏台之祸,终视尧城之变。
    梁武帝居然遭受到夏台之祸,终于在尧城之变中被监禁。
    官守无奔问之人,干戚非平戎之战。
    群臣不敢前去慰问,诸王也缺乏救援的决心。
    陶侃空争米船,顾荣虚摇羽扇。
    和当年陶侃助饷攻苏峻、顾荣挥扇击陈敏相反,梁朝的援军竟然畏敌不前。
      将军死绥,路绝重围。
      援军在溃退中死伤惨重,通往台城的路仍被侯景的包围圈所阻断。
    烽随星落,书逐鸢飞。
    城中点燃烽火、放起风筝要求救兵,但都一次次遭到失败。
    乃韩分赵裂,鼓卧旗折。
    在这种形势下援军号令不一,四分五裂,偃旗息鼓,兵无斗志。
    失群班马,迷轮乱辙。
    夜里可以听到失群的战马在悲鸣,白天可以看到失控的战车车留下的杂乱辙印。
    猛士婴城,谋臣卷舌。
    即使是猛将也只知道闭城自守,谋士们则提不出任何克敌制胜的对策。
    昆阳之战象走林,常山之阵蛇奔穴。
    最后如同昆阳之战中的王莽军队一般,四处溃逃,阵脚大乱。
    五郡则兄弟相悲,三州则父子离别。
    人民则因为这场战祸,家破人亡,父子离散。
    护军慷慨,忠能死节,三世为将,终于此灭。
    护军将军韦粲慷慨忠勇,用战死疆场的行为表明了他的气节,他父祖三代都是梁朝的将军,韦氏一门从此灭绝。
    济阳忠壮,身参末将,兄弟三人,义声俱唱。
    济阳的江子一笃诚豪壮,虽说职位卑下,但兄弟三人,能够一起奔赴国难。
    主辱臣死,名存身丧。
    君王受辱之时,正是臣子赴死之日,他们人虽死了,声名却长存后世。
    敌人归元,三军凄怆。
    敌方都敬佩得要把他们的尸首送回来,三军上下无不为他们而悲泣。
    尚书多算,守备是长。
    都官尚书羊侃足智多谋,尤其善于守城。
    云梯可拒,地道能防。
    既能用火炬摧毁敌方攻城的云梯,又能掘地道破坏敌方修筑的制高点。
    有齐将之闭壁,无燕师之卧墙。
    他已经建立了齐国田单那样坚守的功业。
    大事去矣,人之云亡!
    却不幸像后燕慕容垂那样军中卧病,救国大业由此告终,人们无不为国家失去这样的人才叹息。
      申子奋发,勇气咆勃。
      柳仲礼奋发有为,叱咤风云。
    实总元戎,身先士卒。
    身为援军主帅,作战身先士卒。
    胄落鱼门,兵填马窟。
    在成斗中多少次被砍下头盔,被打落武器。
    屡犯通中,频遭刮骨。
    多少次被刺穿腹脏,被伤及骨髓。
    功业夭枉,身名埋没。
    可惜他的功业因为投降而半途夭折,一世英名随之湮没无闻。
    或以隼翼鷃披,虎威狐假。
    有时侯景狐假虎威,真真假假来攻城。
    沾渍锋镝,脂膏原野。
    他们的刀箭上沾满了梁朝士兵的鲜血,战场堆满了士兵们的尸体。
    兵弱虏强,城孤气寡。
    我弱敌强,势孤力单,台城里的士气十分低落。
    闻鹤唳而心惊,听胡笳而泪下。
    风声鹤唳,胆战心惊,夜听胡笳,无心再战。
    拒神亭而亡戟,临横江而弃马。
    神亭一战,太史慈丢掉了手中的武器,横江偷袭,孙策受伤放弃了战马。
    崩于钜鹿之沙,碎于长平之瓦。
    像章邯大败于拒鹿,像赵括战死于长平,台城的陷落使梁朝遭到毁灭性打击。
      于是桂林颠覆,长洲麋鹿。
      于是孙吴的桂林苑颠覆了,汉朝的长洲苑破坏了。
    溃溃沸腾,茫茫墋黩。
    百川沸腾,宇宙昏暗。
    天地离阻,神人惨酷。
    天崩地裂,人神共遭劫难。
    晋郑靡依,鲁卫不睦。
    梁宗室诸王好像春秋时的晋、郑、鲁、卫诸国,彼此不和,无一可以依赖。
    竞动天关,争回地轴。
    天关星竞相闪动,象征着兵事尚未了结,地轴急剧旋转,人间仍然动荡不安。
    探雀鷇而未饱,待熊蹯而讵熟?
    被逼迫的梁武帝在宫中忧饿交加,想推迟死期都不可能,那情景就像当年的赵武灵王不得不掏幼鸟为食,楚成王不得不请求吃过熊掌再去死一样。
    乃有车侧郭门,筋悬庙屋。
    接着梁武帝被草草埋葬,梁简文帝也紧接着被幽禁杀害,重演了齐庄公车侧郭门、齐潜王筋悬庙屋的悲剧。
    鬼同曹社之谋,人有秦庭之哭。
    预示金陵陷落的征兆不幸而变成了现实,我只能出奔江陵去痛哭一场了。
      尔乃假刻玺于关塞,称使者之酬对。
      于是我凭借正式文书闯过一道道关防,伪称奉命出使以应付沿途的盘诘。
    逢鄂坂之讥嫌,值耏门之征税。
    中间遇到过军队的非难和怀疑,也遇到过关卡的检查和征税。
    乘白马而不前,策青骡而转碍。
    既不能像公孙龙那样靠了“白马非马”的理论蒙混过关,也不能像骑青骡的神仙李少君那样畅行无阻。
    吹落叶之扁舟,飘长风于上游。
    随后改乘一叶小舟,沿江乘风而上。
    彼锯牙而钩爪,又循江而习流。
    又碰上张牙舞爪的侯景水军,溯流向西开进。
    排青龙之战舰,斗飞燕之船楼。
    青龙战舰排列成阵,飞燕楼船,往来攻击。
    张辽临于赤壁,王濬下于巴丘。
    幸有张辽来到赤壁(王僧辩屯军巴陵),王海东下巴丘(胡僧祐支援巴陵)。
    乍风惊而射火,或箭重而沉舟。
    侯景想趁势发动火攻,因风向不利只好败退。
    未辨声于黄盖,已先沉于杜侯。
    梁军活捉丁和并送到江陵生钉其舌,使他像黄盖在厕中那样难以出声,又把躲藏到湖水中的任约一并抓获,如同当年首先救捞落水的杜霸一样。
    落帆黄鹤之浦,藏船鹦鹉之洲。
    为着逃避战火,我的船停靠过黄鹤浦,也藏慝过鹦鹉洲。
    路已分于湘汉,星犹看于斗牛。
    已经走出了湘水、汉水流域,还不时回头遥看东方金陵上空的斗牛二星。
      若乃阴陵失路,钓台斜趣。
      回想一路上的经历,本来直奔钓台,却在阴陵迷失了方向。
    望赤壁而沾衣,舣乌江而不渡。
    见到赤壁而想起三国时的一场大战,不由得泪下沾衣,船靠乌江又想起项羽的自刎,更让人不忍离去。
    雷池栅浦,鹊陵焚戍。
    眼前的一切都经受了侯景之乱的破坏,雷池一带修筑着栅寨堡垒,鹊陵附近烧毁了营房关口。
    旅舍无烟,巢禽无树。
    旅店荒无人烟,连鸟儿栖身的树木都被砍烧光了。
    谓荆衡之杞梓,庶江汉之可恃。
    荆州、衡山盛产杞木梓树,也许在长江、汉水之间还可以重新产生复兴的希望。
    淮海维扬,三千馀里。
    我从淮海边的金陵到达江陵,行程三千余里。
    过漂渚而寄食,托芦中而渡水。
    这中间曾像韩信向人乞食,也曾像伍子胥求人摆渡。
    届于七泽,滨于十死。
    经过了大大小小的湖泊,无数次濒临于死亡的境地。
    嗟天保之未定,见殷忧之方始。
    我为国家的不安定而叹息,为眼前的祸患而忧虑。
    本不达于危行,又无情于禄仕。
    我本来不懂得如何处世,也无意追求仕宦。
    谬掌卫于中军,滥尸丞于御史。
    但到了江陵又被用为御史中丞,不久转为右卫将军。
      信生世等于龙门,辞亲同于河洛。
      我生来和司马迁相似,在和父亲诀别时。
    奉立身之遗训,受成书之顾托。
    也听到了以孝立身的教训,接受了继承先辈事业的遗嘱。
    昔三世而无惭,今七叶而始落。
    我家上数三代的德行功业无愧于前贤,只是传了七代以后到我身上才开始衰落。
    泣风雨于梁山,惟枯鱼之衔索。
    曾子在雨雪中思念父母而作《梁山操》,孝子见到枯鱼衔索而想到好好赡养父母,我在这个时候,也特别怀念我的双亲。
    入欹斜之小径,掩蓬藋之荒扉。
    我不愿意走上倾斜的小路,宁肯让荒草野树遮挡住门户。
    就汀洲之杜若,待芦苇之单衣。
    要么会像屈原那样只能到水边去采香草,要么会像诸葛恪那样苇席裹尸而亡。
      于是西楚霸王,剑及繁阳。
      这时梁元帝调兵遣将。
    鏖兵金匮,校战玉堂。
    运筹帷幄,决心东讨侯景。
    苍鹰赤雀,铁舳牙樯。
    各色战船扬帆起航。
    沉白马而誓众,负黄龙而渡江,海潮迎舰,江萍送王。
    征讨大军会师盟誓,上有五色祥云,旁有黄龙护绕。
    戎军屯于石城,戈船掩于淮泗。
    船队乘风破浪,出师大利,兵车直抵石头城下,战船深入泰淮河中。
    诸侯则郑伯前驱,盟主则荀罃暮至。
    各路兵马先后到达,合兵一处。
    剖巢熏穴,奔魑走魅。
    一举攻破侯景巢穴,侯景狼狈逃窜。
    埋长狄于驹门,斩蚩尤于中冀。
    终于被擒获斩首,陈尸于市,侯景的头送到江陵。
    燃腹为灯,饮头为器。
    人们恨不得焚烧其尸体,把他的头颅制为酒器。
    直虹贯垒,长星属地。
    白虹贯日预示着一场血战,流星坠地象征着侯景的灭亡。
    昔之虎踞龙盘,加以黄旗紫气,莫不随狐兔而窟穴,与风尘而殄瘁。
    但是当年虎踞龙盘、黄旗紫盖的金陵形胜之地,竟然随处可见狐兔的窟穴,在兵乱过后陷于凋残的绝境。
      西瞻博望,北临玄圃,月榭风台,池平树古。
      西看博望苑,北到玄圃园,水榭弄月,高台迎风,曲池平静,古木森森。
    倚弓于玉女窗扉,系马于凤皇楼柱。
    有谁料到宫苑会遭受兵乱,玉女窗下摆着弓箭,凤凰楼前拴着战马。
    仁寿之镜徒悬,茂陵之书空聚。
    悬挂在殿上的仁寿镜也没能保护梁武帝的平安,随葬在茂陵中的书籍也依然会流散。
    若夫立德立言,谟明寅亮;
    至于说到希望树立德行言论,英明恭谨。
    声超于系表,道高于河上。
    文辞艳发,善谈玄理的简文帝,他更是不幸。
    更不遇于浮丘,遂无言于师旷。
    做太子时没遇上浮丘公而成神仙,即帝位后不出三年就应验了太子晋对师旷的预言。
    以爱子而托人,知西陵而谁望?
    危难之际他把爱子托付给了湘东王,谁知爱子后来死在北朝都无法看一眼父亲的墓田。
    非无北阙之兵,犹有云台之仗。
    简文帝不是没有卫兵,不是没有仪仗,却都不能对敌作战,反而被侯景用来发难。
      司徒之表里经纶,狐偃之惟王实勤。
      司徒王僧辩善于处理国家内外大事,正像狐偃那样尽心效力于王室。
    横琱戈而对霸主,执金鼓而问贼臣。
    他先挥戈南下讨平河东王萧誉,又一鼓作气向贼臣侯景出击。
    平吴之功,壮于杜元凯;
    他的汗马功劳比杜预灭吴还要大。
    王室是赖,深于温太真。
    王室对他的依赖比晋朝离不开温崎还要深。
    始则地名全节,终则山称枉人。
    可惜先是戾太子死于全鸠里,接着是比干葬身枉人山,僧辩父子也先后全节枉死。
    南阳校书,去之已远;
    当年越大夫文种慨叹功成被杀,距今自然很久远了。
    上蔡逐猎,知之何晚?
    但如能明白李斯临刑前所说的话,不也为时不晚吗?
    镇北之负誉矜前,风飙凛然。
    镇守一方的邵陵王萧纶骄矜自负,威风凛凛。
    水神遭箭,山灵见鞭。
    但他得罪了水神和山灵,所以披甲上阵时有潜藏的熊咬伤他的马。
    是以蛰熊伤马,浮蛟没船。
    挥师渡江时又有蛟龙撞翻他的船。
    才子并命,俱非百年。
    以致父子数人都不能终享天年。
      中宗之夷凶靖乱,大雪冤耻,去代邸而承基,迁唐郊而纂祀。
      梁元帝平定侯景之乱,报冤雪耻,开启中兴之局,由湘东王继承梁朝基业,按续其兄简文帝而即帝位。
    反旧章于司隶,归馀风于正始。
    本想各方面都恢复先帝典制,使世风也回归到太平盛世。
    沈猜则方逞其欲,藏疾则自矜于己。
    但他生性猜忌,为所欲为,藏污纳垢,妄自骄矜。
    天下之事没焉,诸侯之心摇矣。
    这就使得国势没落,众叛亲离。
    既而齐交北绝,秦患西起。
    在和北齐绝交以后,又受到西魏的种种成逼。
    况背关而怀楚,异端委而开吴。
    何况建都江陵等于是项羽在彭城称霸,而无法与太伯让贤到吴地另创大业相比。
    驱绿林之散卒,拒骊山之叛徒。
    再说借助侯景的残部,去对付武陵王萧纪。
    营军梁溠,蒐乘巴渝。
    修桥筑垒,检阅军队。
    问诸淫昏之鬼,求诸厌劾之符。
    求神问卜,乞灵于符咒。
    荆门遭廪延之戮,夏口滥逵泉之诛。
    这一切都不过是为了在荆门消灭萧纪,在夏口逼死萧纶。
    蔑因亲以致爱,忍和乐于弯弧。
    并没有因为是宗亲而互相敬爱,反倒不顾手足和乐而刀枪相见。
    既无谋于肉食,非所望于论都。
    他既然不接受大臣们迁都建康的提议,人们也就不敢再谈论迁都的好处。
    未深思于五难,先自擅于三端。
    他自己对治理国家的艰难缺乏深思熟虑,却常常自诩他的才能文武双全。
    登阳城而避险,卧砥柱而求安。
    这种局面无异于在阳城险峰上躲避危险,在砥柱激流中寻求安全。
    既言多于忌刻,实志勇而形残。
    他的言论既然多出于刻薄,他的行为实际上也注重于刑杀。
    但坐观于时变,本无情于急难。
    侯景之乱发生时他只是坐观时变,后来他的出兵也不是为了解救兄弟急难。
    地惟黑子,城犹弹丸。
    梁朝的地盘只有黑痣一般大,城池只有弹丸一样小。
    其怨则黩,其盟则寒。
    但因为他的傲慢而与邻国结怨,因为他的不自量力而与他国中止盟约。
    岂冤禽之能塞海?
    他难道就不懂得精卫鸟是填不平大海。
    非愚叟之可移山。
    愚公是移不走大山的么!
    况以沴气朝浮,妖精夜陨。
    况且早晨有灾气浮游,夜晚有妖星坠落。
    赤鸟则三朝夹日,苍云则七重围轸。
    血红的云朵像乌鸦般环绕太阳飞了三天之久,灰白的雾气围聚于轸宿达七层之多。
    亡吴之岁既穷,入郢之年斯尽。
    吴国注定灭亡的这一年已经临近,郢都应该陷落的日期也已经到来。
      周含郑怒,楚结秦冤。
      周王乘机发泄对郑国的怒气,楚国不自量力而与秦国结仇。
    有南风之不竞,值西邻之责言。
    南方的势力本来就不够强大,又正碰上西部邻国发兵讨伐。
    俄而梯冲乱舞,冀马云屯。
    很快便看到北方的军队攻城略地,车马如乌云滚滚而下。
    俴秦车于畅毂,沓汉鼓于雷门。
    像秦国那样的箱浅轴长的兵车到处奔驰,像汉代雷门那样声震天下的大鼓不断擂响。
    下陈仓而连弩,渡临晋而横船。
    敌人的武器精良长驱直入,佯攻暗游直逼江陵。
    虽复楚有七泽,人称三户;
    虽说楚地有七泽之险,楚人有三户亡秦之志。
    箭不丽于六麋,雷无惊于九虎。
    但梁朝将无退兵之策,兵无御敌之力。
    辞洞庭兮落木,去涔阳兮极浦。
    节节溃败像洞庭山上的落叶,四散奔逃如涔阳滩头的流民。
    炽火兮焚旗,贞风兮害蛊。
    和事先估计到的一样,战火斐毁了梁朝的旗帜,秋风扫荡了梁朝的园木。
    乃使玉轴扬灰,龙文折柱。
    于是梁元帝只好悔恨地焚烧书籍,拔剑砍断门柱而开城投降。
    下江余城,长林故营。
    当初下江、长林一带,城防空虚,营垒破旧。
    徒思拑马之秣,未见烧牛之兵。
    等到西魏围攻城下,城中即使有节省粮秣之计,却没有大智大勇的将军。
    章曼支以毂走,宫之奇以族行。
    加上梁元帝拒谏塞听,章曼枝、宫之奇这样的有识之士都感到报国无门。
    河无冰而马渡,关未晓而鸡鸣。
    他们或强行渡河,或巧计出关,纷纷出走避祸。
    忠臣解骨,君子吞声。
    最后只落得忠臣死无葬身之地,正直的人敢怒而不敢言。
    章华望祭之所,云梦伪游之地。
    章华、云梦本是梁朝的大好河山,现在竟成了西魏的劫掠场所。
    荒谷缢于莫敖,冶父囚于群帅。
    梁朝的群臣有的被屠杀,有的被囚禁。
    硎穽折拉,鹰鹯批㩌。
    百姓如燕雀遭到鹰鹑的攻击,备受折磨和摧残。
    冤霜夏零,愤泉秋沸。
    受难者的哀怨感动了天地,夏热时怨艾成霜,秋涸时愤怒成泉。
    城崩杞妇之哭,竹染湘妃之泪。
    寡妇们的痛哭震塌了城墙,儿女们的血泪染红了湘竹。
      水毒秦泾,山高赵陉。
      山高水险,路途遥远。
    十里五里,长亭短亭。
    梁朝官民被掠入关。
    饥随蛰燕,暗逐流萤。
    一路上忍饥挨饿,昼夜跋涉。
    秦中水黑,关上泥青。
    经过了多少关山河流,才到达三秦之地。
    于时瓦解冰泮,风飞雹散,浑然千里,淄渑一乱。
    当时江陵土崩瓦解,一片混乱,不论官民士庶都被掠为奴婢,驱送到千里以外的长安。
    雪暗如沙,冰横似岸。
    那时天寒雪飞,冻死者堆积如山。
    逢赴洛之陆机,见离家之王粲,莫不闻陇水而掩泣,向关山而长叹。
    我在长安见到了因国亡而入北的陆机兄弟,也遇到了王粲那样离家避难的人,他们见到秦陇的水就想起家乡,忍不住失声哭泣,他们见到关中的山也想起家乡,不由得捶胸叹息。
    况复君在交河,妾在青波。
    况且他们之中又有的夫妇离别,男在秦而女在楚。
    石望夫而逾远,山望子而逾多。
    还有的家破子散,妻子等不到丈夫,母亲见不到儿女。
    才人之忆代郡,公主之去清河。
    即使王妃贵妇,也被下嫁给平民,或掠卖到远郡。
    栩阳亭有离别之赋,临江王有愁思之歌。
    到处可以听到人们倾诉离别的痛苦,到处可以看到人们脸上思念亲人的愁云。
    别有飘飖武威,羁旅金微。
    另外还有像我这样漂泊武威,羁旅在金微的人。
    班超生而望返,温序死而思归。
    我想起班超,真恨不得早日回到南方,想起温序,决心死也要魂归故土。
    李陵之双凫永去,苏武之一雁空飞。
    现在正像李陵、苏武分别时的情景,有的人回南方去了,而我仍然被留在北方。
      若江陵之中否,乃金陵之祸始。
      如果说江陵之亡是梁运的中断,那么亡国之祸早在金陵时就已经开始发生。
    虽借人之外力,实萧墙之内起。
    虽说萧誉借用了西魏的势力,但实际上祸根却在于梁朝宗室内部。
    拨乱之主忽焉,中兴之宗不祀。
    平定了侯景之乱的梁元帝很快便走向失败,梁朝的中兴大业再也无人继承。
    伯兮叔兮,同见戮于犹子。
    梁元帝的长子幼子,都死在侄子萧詧之手。
    荆山鹊飞而玉碎,隋岸蛇生而珠死。
    这好比用荆山的玉石打乌鹊,鹊飞了玉石也碎了(梁元帝与萧詧相争,两败俱伤),隋侯救治受伤的大蛇,蛇活了宝珠却没了(萧詧勾结西魏,自己虽附庸称王而梁朝却灭亡了)。
    鬼火乱于平林,殇魂游于新市。
    江陵战乱之后,到处闪耀着阵亡将士尸骨的鬼火,到处游荡着受害百姓冤屈的孤魂。
    梁故丰徙,楚实秦亡。
    梁朝自金陵迁都江陵,西魏乘机灭亡了梁朝。
    不有所废,其何以昌?
    不是西魏废掉梁朝,北周又如何能够兴起。
    有妫之后,将育于姜。
    当初有妫氏的后人曾靠了姜姓的抚育,现在的陈霸先也是凭借梁朝而发展壮大。
    输我神器,居为让王。
    他终于夺取了梁朝皇帝的宝座,把梁敬帝贬谪为让王。
    天地之大德曰生,圣人之大宝曰位。
    天地的最高德是让人活下去(梁武帝享寿最高),圣人的最大宝物是崇高的地位(梁武帝在位时间最长)。
    用无赖之子弟,举江东而全弃。
    但梁武帝竟重用了奸诈的侯景,结果造成江东王业全部丢弃。
    惜天下之一家,遭东南之反气。
    本来梁元帝平侯景后大有希望中兴,可惜又有宗室萧誉从江陵的东南方向造反。
    以鹑首而赐秦,天何为而此醉?
    萧詧为了萧誉又把江陵白白送给了西魏,上天安排的这一切为什么如此令人心碎?
      且夫天道回旋,生民预焉。
      再从另一方面说,天道轮回不止,人事也跟着发生变化。
    余烈祖于西晋,始流播于东川。
    我功业显赫的祖先在西晋末年,开始从北方南迁到江陵。
    洎余身而七叶,又遭时而北迁。
    到我这里共经历了七代,又遭逢国难而迁回北方。
    提挈老幼,关河累年。
    我携领全家居留在长安,连绵数十年。
    死生契阔,不可问天。
    生离死别的痛苦感受,简直无法倾诉。
    况复零落将尽,灵光岿然!
    而且我的至亲好友死亡殆尽,只剩下我像鲁灵光殿一样孑然独存。
    日穷于纪,岁将复始。
    在这旧的一年就要过去,新的一年又要开始的时候。
    逼切危虑,端忧暮齿。
    我深感岁月逼迫,客居艰难,真担心长流异域,直到死也难有所改变。
    践长乐之神皋,望宣平之贵里。
    长安城既有巍峨的宫殿,又有繁华的里巷。
    渭水贯于天门,骊山回于地市。
    渭水绕城连通着天门,骊山陵下开凿成集市。
    幕府大将军之爱客,丞相平津侯之待士。
    我不但是幕府大将军们爱重的宾客,而且是王侯丞相们优待的国士。
    见钟鼎于金张,闻弦歌于许史。
    我的生活不亚于钟鸣鼎食的金日碑、张安世,我的权势也不低于汉宣帝的外戚许、史两家。
    岂知灞陵夜猎,犹是故时将军;
    但有谁知道富庶的长安和王室的优待都不能化解我心头的愁云,我像濡陵猎四时的李广那样,依然时刻想到自己曾是梁朝的右卫将军;
    咸阳布衣,非独思归王子!
    又像流落咸阳街头的楚国太子那样,时时不忘回归江南故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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