博鸡者,袁人,素无赖,不事产业,日抱鸡呼少年博市中。任气好斗,诸为里侠者皆下之。
元至正间,袁有守多惠政,民甚爱之。部使者臧新贵,将按郡至袁。守自负年德易之,闻其至,笑曰:“臧氏之子也。”或以告臧,臧怒,欲中守法。会袁有豪民尝受守杖,知使者意嗛守,即诬守纳己赇。使者遂逮守,胁服,夺其官。袁人大愤,然未有以报也。
一日,博鸡者遨于市。众知有为,因让之曰:“若素名勇,徒能藉贫孱者耳,彼豪民恃其资,诬去贤使君,袁人失父母;若诚丈夫,不能为使君一奋臂耶?”博鸡者曰:“诺。”即入闾左,呼子弟素健者,得数十人,遮豪民于道。豪民方华衣乘马,从群奴而驰,博鸡者直前捽下,提殴之。奴惊,各亡去。乃褫豪民衣自衣,复自策其马,麾众拥豪民马前,反接,徇诸市。使自呼曰:“为民诬太守者视此!”一步一呼,不呼则杖,其背尽创。豪民子闻难,鸠宗族童奴百许人,欲要篡以归。博鸡者逆谓曰:“若欲死而父,即前斗。否则阖门善俟。吾行市毕,即归若父,无恙也。”豪民子惧遂杖杀其父,不敢动,稍敛众以去。袁人相聚从观,欢动一城。郡录事骇之,驰白府。府佐快其所为,阴纵之不问。日暮,至豪民第门,捽使跪,数之曰:“若为民不自谨,冒使君,杖汝,法也;敢用是为怨望,又投间蔑污使君,使罢。汝罪宜死,今姑贷汝。后不善自改,且复妄言,我当焚汝庐、戕汝家矣!”豪民气尽,以额叩地,谢不敢。乃释之。
博鸡者因告众曰:“是足以报使君未耶?”众曰:“若所为诚快,然使君冤未白,犹无益也。”博鸡者曰:“然。”即连楮为巨幅,广二丈,大书一“屈”字,以两竿夹揭之,走诉行御史台。台臣弗为理。乃与其徒日张“屈”字游金陵市中。台臣惭,追受其牒,为复守官而黜臧使者。
方是时,博鸡者以义闻东南。
高子曰:余在史馆,闻翰林天台陶先生言博鸡者之事。观袁守虽得民,然自喜轻上,其祸非外至也。臧使者枉用三尺,以仇一言之憾,固贼戾之士哉!第为上者不能察,使匹夫攘袂群起,以伸其愤,识音固知元政紊弛,而变兴自下之渐矣。
博鸡者,袁人,素无赖,不事产业,日抱鸡呼少年博市中。
博鸡者是袁州人,一向游手好闲,不从事劳动生产,每天抱着鸡召唤一帮年轻人,在街市上斗鸡赌输赢。
任气好斗,诸为里侠者皆下之。
他任性放纵,喜欢与人争斗,许多乡里的侠义好汉,都对他很服从、退让。
元至正间,袁有守多惠政,民甚爱之。
元代至正年间,袁州有一位州长官颇多仁爱、宽厚的政绩,百姓很喜欢他。
部使者臧新贵,将按郡至袁。
当时上级官署派下的使者姓臧,是一个新得势的权贵,将要巡察各州郡到袁州来。
守自负年德易之,闻其至,笑曰:“
太守依仗着自己年资高有德望,看不起这位新贵,听说他到了,笑着说:“
臧氏之子也。”
这是臧家的小子啊。”
或以告臧,臧怒,欲中守法。
有人把这话告诉了姓臧的,臧大怒,想用法律来中伤陷害太守。
会袁有豪民尝受守杖,知使者意嗛守,即诬守纳己赇。
正巧袁州有一个土豪,曾经受过太守的杖刑,他得知姓臧的使者心里怀恨太守,就诬陷太守接受过自己的贿赂。
使者遂逮守,胁服,夺其官。
使者于是逮捕了太守,威逼其认罪,革掉了太守的官职。
袁人大愤,然未有以报也。
袁州人非常愤慨,但是没有什么办法来对付他。
一日,博鸡者遨于市。
一天,博鸡者在街市上游荡。
众知有为,因让之曰:“
大家知道他有能力有作为,因而责备他说:“
若素名勇,徒能藉贫孱者耳,彼豪民恃其资,诬去贤使君,袁人失父母;
你向来以勇敢出名,但只能欺压贫弱的人罢了,那些土豪依仗他们的钱财,诬陷贤能的使君,使他罢了官,袁州人失去了父母官。
若诚丈夫,不能为使君一奋臂耶?”
你果真是男子汉大丈夫的话,就不能为使君出一把力吗?”
博鸡者曰:“
博鸡者说:“
诺。”
好。”
即入闾左,呼子弟素健者,得数十人,遮豪民于道。
就到贫民聚居的地方,召来一批向来勇健的小兄弟,共有几十个人,在路上拦住那个土豪。
豪民方华衣乘马,从群奴而驰,博鸡者直前捽下,提殴之。
土豪正穿着一身华丽的衣服,骑着马,后面跟随了一群奴仆,奔驰而来,博鸡者一直向前把他揪下马,又提起来加以殴打。
奴惊,各亡去。
奴仆们惊恐万分,各自逃去。
乃褫豪民衣自衣,复自策其马,麾众拥豪民马前,反接,徇诸市。
博鸡者于是剥下土豪的衣服,自己穿着,又自己鞭打着土豪的马,指挥众子弟簇拥着土豪在马的前面,把他的双手反绑着,游街示众。
使自呼曰:“
命令土豪自己大声叫道:“
为民诬太守者视此!”
作老百姓的要诬陷太守,就看看我的样子!”
一步一呼,不呼则杖,其背尽创。
走一步叫一声,不叫就用杖打,打得土豪的背上全部是伤。
豪民子闻难,鸠宗族童奴百许人,欲要篡以归。
土豪的儿子听说有此祸殃,就聚集了同宗本家的奴仆一百人左右,想拦路夺回他的父亲。
博鸡者逆谓曰:“
博鸡者迎面走上去说:“
若欲死而父,即前斗。
如果想要你父亲死,那就上前来斗。
否则阖门善俟。
否则还是关起门来在家里好好地等着。
吾行市毕,即归若父,无恙也。”
我游街结束,就归还你的父亲,不会有危险的。”
豪民子惧遂杖杀其父,不敢动,稍敛众以去。
土豪的儿子害怕博鸡者会因此用棍杖打死他的父亲,不敢动手,匆匆约束招拢了奴仆们而离去。
袁人相聚从观,欢动一城。
袁州的百姓相互追随着聚集在一起观看,欢呼声振动了整个袁州城。
郡录事骇之,驰白府。
郡中掌管民事的官吏非常惊惧,骑马奔告州府衙门。
府佐快其所为,阴纵之不问。
府里的副官对博鸡者的所作所为感到痛快,暗中放任他而不过问。
日暮,至豪民第门,捽使跪,数之曰:“
天黑,博鸡者和游街队伍来到土豪家门口,揪着他命他跪下,列数他的罪状说:“
若为民不自谨,冒使君,杖汝,法也;
你做老百姓,不能自己检点,冒犯了使君,用杖打你,这是刑法的规定。
敢用是为怨望,又投间蔑污使君,使罢。
你竟敢因此而怨恨在心,又趁机诬陷使君,使他罢了官。
汝罪宜死,今姑贷汝。
你的罪行当死,现在暂且饶恕你。
后不善自改,且复妄言,我当焚汝庐、戕汝家矣!”
今后如果不好好改过自新,并且再胡言乱语,我就要烧掉你的房屋,杀掉你的全家!”
豪民气尽,以额叩地,谢不敢。
土豪气焰完全没有了,用额头碰地,承认自己有罪,表示再不敢了。
乃释之。
这才放了他。
博鸡者因告众曰:“
博鸡者于是告诉大家说:“
是足以报使君未耶?”
这样是否足够报答使君了呢?”
众曰:“
大家说:“
若所为诚快,然使君冤未白,犹无益也。”
你所作所为确实令人痛快,但是使君的冤枉没有伸雪,还是没有用的。”
博鸡者曰:“
博鸡者说:“
然。”
对。”
即连楮为巨幅,广二丈,大书一“屈”字,以两竿夹揭之,走诉行御史台。
立即用纸连成一个巨幅,宽有二丈,大写了一个“屈”字,用二根竹竿夹举起来,奔走到行御史台去诉讼。
台臣弗为理。
行御史台的官吏不受理。
乃与其徒日张“屈”字游金陵市中。
于是便和他的一帮小兄弟,每天张着这个“屈”字游行于金陵城中。
台臣惭,追受其牒,为复守官而黜臧使者。
行御史台的官吏感到惭愧,追受了他们的状纸,为他们恢复了太守的官职而罢免了姓臧的使者。
方是时,博鸡者以义闻东南。
当时,博鸡者由于他的侠义行为而闻名于东南一方。
高子曰:
高启说:
余在史馆,闻翰林天台陶先生言博鸡者之事。
我在史馆,听翰林官天台人陶先生说起博鸡者的事。
观袁守虽得民,然自喜轻上,其祸非外至也。
看来袁州太守虽然能得民心,但是沾沾自喜,轻视上级,他的遭祸不是外来的原因造成的。
臧使者枉用三尺,以仇一言之憾,固贼戾之士哉!
姓臧的使者,滥用法律权力,用来报复一句话的怨恨,本来就是一个凶残的人!
第为上者不能察,使匹夫攘袂群起,以伸其愤,识音固知元政紊弛,而变兴自下之渐矣。
但做上级的人不能察明下情,致使百姓捋起袖子,一起奋起,发泄自己的愤慨,有见识的人完全可以认识到元代的政治混乱,法纪松弛,因而变乱的产生实际已经在社会底层渐渐开始了。
〔书博鸡者事〕记述博鸡者的事。博鸡者,以斗鸡赌博为生的人。
〔袁〕袁州路,治所在今江西宜春。
〔素无赖〕平日游手好闲。
〔不事产业〕不从事生产劳动。
〔任气〕意气用事。
〔里〕乡里,当地。
〔下〕佩服,退让。
〔至正〕元顺帝年号(—)。
〔守〕州郡的长官,就是下面说的“太守”,实际是指知府。
〔惠政〕善政。
〔新贵〕新近显贵得势。
〔按郡〕巡察州郡地方。
〔“守自”句〕袁州太守依仗着自己年老有德,看不起那个姓臧的使者。易,轻视的意思。
〔“欲中”句〕想要利用法律来伤害太守。
〔会〕刚巧。
〔豪民〕土豪。
〔尝〕曾经。
〔杖〕杖刑,用木棍打背臀或腿。
〔嗛(xián)〕怀恨。
〔纳〕接受。
〔赇(qiú)〕贿赂。
〔逮〕逮捕。
〔胁服〕威逼认罪。
〔夺〕罢免。
〔报〕对付。
〔遨(áo)〕游逛。
〔有为〕可以有所作为。
〔让〕责备。
〔“若素”句〕你一向以勇敢出名。
〔徒能〕只能。
〔藉〕践踏。这里是欺压的意思。
〔贫孱(chán)〕贫穷弱小。
〔恃〕依仗。
〔资〕钱财。
〔去〕指罢免。
〔使君〕指太守。
〔父母〕比喻有惠政的太守。
〔诚〕确实是。
〔奋臂〕举臂,表示出力。
〔诺〕表示答应的声音。
〔闾左〕这里损贫民聚居的地方。
〔遮〕挡。
〔华衣〕穿着一身华丽的衣服。
〔从〕跟随。
〔直前〕一直向前。
〔捽(zuó)〕揪。
〔提殴〕用手提着加以殴打。
〔亡〕逃。
〔授褫(chǐ)〕剥。
〔自衣〕穿在自己身上。
〔复〕又。
〔策〕用马鞭子赶马。
〔麾(huī)〕指挥。
〔拥〕围。
〔反接〕双手反绑着。
〔徇诸市〕让他在市场上游街示众。
〔“为名”句〕做老百姓而诬告太守的,就会落得这样下场。
〔难〕祸事。
〔鸠(jiū)〕聚集。
〔宗族〕同一父系家族的成员。
〔童〕未成年的仆人。
〔百许人〕一百多人。
〔要(yāo)篡〕拦路抢走。
〔逆〕对面迎上去。
〔而父〕你的父亲。
〔前斗〕上前来对打。
〔“否则”句〕否则就关门坐在家里好好地等着。
〔行市〕在市场上游行。
〔归〕还。
〔无恙〕不会受害。
〔遂〕即刻。
〔杖杀〕用棍杖打死。
〔敛〕招拢,约束。
〔相聚从观〕互相追随着挤在一起观看。
〔郡录事〕州郡地方上掌管文书的官吏。
〔骇〕惊惧。
〔白〕告知。
〔府〕古时县以上一级的地方行政单位。
〔府佐〕府一级官员的副职。
〔快〕感到高兴。
〔这句说〕府佐对博鸡者所做的事感到高兴。
〔阴纵之〕暗中放任不管。
〔第〕官僚贵族的家宅。
〔捽(zuó)〕揪住。
〔数〕列举过错。
〔不自谨〕自己不检点。
〔冒〕冒犯。
〔用是〕因此。
〔怨望〕怨恨。
〔投间〕趁机,钻空子。
〔罢〕罢免。
〔宜〕应当。
〔姑〕暂且。
〔贷〕饶恕。
〔“后不”两句〕今后如果不好好改过自新,并且还要胡说乱讲。
〔庐〕房屋。
〔戕(qiāng)〕杀害。
〔谢不敢〕认罪,表示不敢再犯。
〔是〕这。
〔报〕报答。
〔白〕伸雪。
〔犹〕还,仍然。
〔楮(chǔ)〕纸。楮是树,它的树皮纤维可造纸,所以古人把纸叫作楮。
〔广〕宽度。
〔揭〕高举。
〔行御史台〕设在地区的执行御史台职责的官署。御史台是中央监察机关。大德元年
〔,金陵(今南京)被定为江南诸道行御史台,设官品秩同内台,掌监察江浙江西湖广三省。
〔理〕处理。
〔徒〕同伙。
〔张〕指打开横幅。
〔金陵〕今江苏省南京市。
〔追〕事后补行。
〔牒〕公文。这里指状纸。
〔复〕恢复。
〔黜(chù)〕罢免。
〔方〕正当。
〔“博鸡”句〕博鸡者由于他的侠义行为而闻名于东南一带地方。
〔高子〕作者自称。
〔史馆〕官署名,掌管监修国史之事。
〔翰林〕官名,明代在科举考试中选拔一部分人入翰林院为翰林官。明代的翰林院是掌管修史著作图书等事的官署,史馆就并在其中。
〔天台〕今浙江天台县。
〔得民〕受到人民的爱戴。
〔自喜〕自以为自己很好。
〔轻上〕瞧不起上级。
〔“其祸”句〕袁守的得祸,不是由于外来的原因。
〔三尺〕指剑,这里指操生杀之权。
〔这句说〕姓臧的使者滥用权力。
〔仇〕报复。
〔憾〕怨恨。
〔贼戾(lì)〕不正派,凶残。
〔第〕但。
〔为上者〕做上级的人。
〔察〕查察。
〔匹夫〕泛指平民。
〔攘袂(rǎngmèi)〕捋起袖子。
〔伸〕这里是发泄的意思。
〔识者〕有见识的人。
〔元政〕元代的政治。
〔紊驰(wěnchí)〕混乱松弛。
〔“而变”句〕事变从下面兴起的趋势已经渐渐形成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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