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台生困暑，夜卧絺帷中，童子持翣飏于前，适甚，就睡。
　　天台生因为天气炎热而感到难受，晚上，他躺在细葛布做的蚊帐里，童子拿着大扇子在前面扇风，感觉非常舒服，不久就睡着了。
久之，童子亦睡，投翣倚床，其音如雷。
过了很久，童子也睡着了，丢下大扇子，靠在床边，鼾声如雷。
生惊寤，以为风雨且至也，抱膝而坐。
天台生被惊醒，以为要刮风下雨了，抱着膝盖坐了起来。
　　俄而耳旁闻有飞鸣声，如歌如诉，如怨如慕，拂肱刺肉，扑股噆面，毛发尽竖，肌肉欲颤。
　　很快，他耳边听到飞动和鸣叫的声音，像是在唱歌，又像是在倾诉，像是充满哀怨，又像是满怀思慕，接着，这些声音的主人开始攻击他的手臂，刺入他的皮肤，扑向他的大腿，咬他的脸，让他的毛发竖起，肌肉几乎颤抖。
两手交拍，掌湿如汗，引而嗅之，赤血腥然也。
天台生用力拍打双手，掌心湿漉漉的，像是汗水，但一闻却是鲜血的腥味！
大愕，不知所为。
他吓了一跳，不知所措。
蹴童子，呼曰：“
赶紧用脚踢了踢童子，喊道：“
吾为物所苦，亟起索烛照！”
我被小虫咬得受不了了，快起来找蜡烛来！”
烛至，絺帷尽张，蚊数千皆集帷旁，见烛乱散，如蚁如蝇，利嘴饫腹，充赤圆红。
蜡烛点亮后，蚊帐全都打开了，原来有几千只蚊子聚集在蚊帐边上，蚊子们看到烛光，四散乱飞，像一群蚂蚁，又像一堆苍蝇，尖嘴鼓腹，身体涨得通红。
生骂童子曰：“
天台生骂童子说：“
此非噆吾血者耶？
这不就是吸我血的东西吗？
皆尔不谨，褰帷而放之入！
都是你不小心，把蚊帐拉开让它们进来了！
且彼异类也，防之苟至，乌能为人害？”
这些东西是异类，如果好好预防，它们怎么可能害人呢？”
童子拔蒿束之，置火于端，其烟勃郁，左麾右旋，绕床数匝，逐蚊出门。
童子拔了些蒿草，捆成一束，在草端点上火，烟随风旋转，他拿着蒿草左右挥舞，绕床好几圈，终于把蚊子赶出了门外。
复于生曰：“
童子回来报告天台生：“
可以寝矣，蚊已去矣！”
可以安心睡觉了，蚊子都赶走了。”
　　生乃拂席将寝，呼天而叹曰：“
　　天台生于是整理席子，准备继续睡觉，忽然仰天长叹道：“
天胡产此微物而毒人乎？”
老天啊，你为什么要生出这种小东西来伤害人呢？”
童子闻之，哑尔笑曰：“
童子听了，忍不住哑然失笑，说道：“
子何待己之太厚，而尤天之太固也！
您为什么把自己看得这么重要，还这么固执地埋怨老天呢！
夫覆载之间，二气絪缊，赋形受质，人物是分。
天地之间，阴阳二气相互作用，产生变化，赋予万物形体和本质，使人和物得以区分。
大之为犀象，怪之为蛟龙，暴之为虎豹，驯之为麋鹿与庸狨，羽毛而为禽为兽，裸身而为人为虫，莫不皆有所养。
大的动物有犀牛、大象，怪异的有蛟龙，凶暴的有老虎、花豹，温顺的有麋鹿、金丝猴，有羽毛的是飞禽走兽，无毛的是人类和虫子，无不都有各自的生存方式。
虽巨细修短之不同，然寓形于其中，则一也。
虽然大小长短不同，但在天地间寄托形体，其实都是一样的。
自我而观之，则人贵而物贱；
如果从我们人类的角度看，会认为人类高贵而动物低贱；
自天地而观之，果孰贵而孰贱耶？
但如果从天地的角度看，真的有谁高贵、谁低贱之分吗？
今人乃自贵其贵，号为长雄；
现在人类自抬身价，号称是天地间的主宰。
水陆之物，有生之类，莫不高罗而卑网，山贡而海供，蛙黾莫逃其命，鸿雁莫匿其踪。
对待水陆间的生物，无论是有生命的还是没生命的，没有不在高处设网捕鸟，在低处设网捕鱼，山中贡献，海里供应，连蛙黾都难以逃命，鸿雁也无法隐藏踪迹。
其食乎物者，可谓泰矣，而物独不可食于人耶？
人类吃的动物已经太多了，难道动物就不可以吃人吗？
兹夕蚊一举喙，即号天而诉之；
今晚蚊子只是稍微动了一下嘴巴，您就对老天哀号控诉。
使物为人所食者，亦皆呼号告于天，则天之罚人，又当何如耶？
假如那些被人类吃的动物，也都向老天哀号控告，那么老天要是惩罚人类，又该怎么办呢？
且物之食于人，人之食于物，异类也，犹可言也。
“况且，动物被人类吃，人类被动物吃，这是不同种类之间的关系，还算说得过去。
而蚊且犹畏谨恐惧，白昼不敢露其形，瞰人之不见，乘人之困怠，而后有求焉。
而且蚊子对人类还是很谨慎畏惧的，白天不敢轻易暴露行踪，躲在暗处观察人，等到人疲惫松懈时才有所行动。
今有同类者，啜粟而饮汤，同也；
但现在同样是人类，吃着同样的米粟，喝着同样的热汤。
畜妻而育子，同也；
养活妻儿、教育孩子。
衣冠仪貌，无不同者。
穿戴容貌也没有什么不同。
白昼俨然乘其同类之间而陵之，吮其膏而盬其脑，使其饿踣于草野，离流于道路，呼天之声相接也，而且无恤之者。
然而有些人却在光天化日之下，公然乘着别人有疏忽时欺负他们，吮吸他们的脂膏脑髓，让他们饿倒在荒野，流离失所，呼天抢地的声音接连不断，却没有人怜悯他们。
今子一为蚊所噆，而寝辄不安；
而您今天被蚊子咬了一口，就立刻睡不安稳。
闻同类之相噆，而若无闻。
但对于同类相残的事却好像没听见一样。
岂君子先人后身之道耶？”
这难道符合君子‘先人后己’的道理吗？”
　　天台生于是投枕于地，叩心太息，披衣出户，坐以终夕。
　　天台生听后，将枕头扔到地上，拍着胸口发出长叹，披上衣服走出门去，一直坐到天亮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