淮阴侯韩信者,淮阴人也。始为布衣时,贫无行,不得推择为吏,又不能治生商贾。常从人寄食饮,人多厌之者。常数从其下乡南昌亭长寄食,数月,亭长妻患之,乃晨炊蓐食。食时,信往,不为具食。信亦知其意,怒,竟绝去。
信钓于城下,诸母漂,有一母见信饥,饭信,竟漂数十日。信喜,谓漂母曰:“吾必有以重报母。”母怒曰:“大丈夫不能自食,吾哀王孙而进食,岂望报乎!”
淮阴屠中少年有侮信者,曰:“若虽长大,好带刀剑,中情怯耳。”众辱之曰:“信能死,刺我;不能死,出我袴下。”于是信孰视之,俛出袴下,蒲伏。一市人皆笑信,以为怯。
及项梁渡淮,信杖剑从之,居麾下,未得知名。项梁败,又属项羽,羽以为郎中。数以策干项羽,羽不用。汉王之入蜀,信亡楚归汉,未得知名,为连敖。坐法当斩,其辈十三人皆已斩,次至信,信乃仰视,适见滕公,曰:“上不欲就天下乎?何为斩壮士!”滕公奇其言,壮其貌,释而不斩。与语,大说之。言于上,上拜以为治粟都尉,上未之奇也。
信数与萧何语,何奇之。至南郑,诸将行道亡者数十人,信度何等已数言上,上不我用,即亡。何闻信亡,不及以闻,自追之。人有言上曰:“丞相何亡。”上大怒,如失左右手。居一二日,何来谒上,上且怒且喜,骂何曰:“若亡,何也?”何曰:“臣不敢亡也,臣追亡者。”上曰:“若所追者谁?”曰:“韩信也。”上复骂曰:“诸将亡者以十数,公无所追;追信,诈也。”何曰:“诸将易得耳。至如信者,国士无双。王必欲长王汉中,无所事信;必欲争天下,非信无所与计事者。顾王策安所决耳。”王曰:“吾亦欲东耳,安能郁郁久居此乎?”何曰:“王计必欲东,能用信,信即留;不能用,信终亡耳。”王曰:“吾为公以为将。”何曰:“虽为将,信必不留。”王曰:“以为大将。”何曰:“幸甚。”于是王欲召信拜之。何曰:“王素慢无礼,今拜大将如呼小儿耳,此乃信所以去也。王必欲拜之,择良日,斋戒,设坛场,具礼,乃可耳。”王许之。诸将皆喜,人人各自以为得大将。至拜大将,乃韩信也,一军皆惊。
信拜礼毕,上坐。王曰:“丞相数言将军,将军何以教寡人计策?”信谢,因问王曰:“今东向争权天下,岂非项王邪?”汉王曰:“然。”曰:“大王自料勇悍仁强孰与项王?”汉王默然良久,曰:“不如也。”信再拜贺曰:“惟信亦为大王不如也。然臣尝事之,请言项王之为人也。项王喑恶叱咤,千人皆废,然不能任属贤将,此特匹夫之勇耳。项王见人恭敬慈爱,言语呕呕,人有疾病,涕泣分食饮,至使人有功当封爵者,印刓敝,忍不能予,此所谓妇人之仁也。项王虽霸天下而臣诸侯,不居关中而都彭城。有背义帝之约,而以亲爱王,诸侯不平。诸侯之见项王迁逐义帝置江南,亦皆归逐其主而自王善地。项王所过无不残灭者,天下多怨,百姓不亲附,特劫于威强耳。名虽为霸,实失天下心。故曰其强易弱。今大王诚能反其道:任天下武勇,何所不诛!以天下城邑封功臣,何所不服!以义兵从思东归之士,何所不散!且三秦王为秦将,将秦子弟数岁矣,所杀亡不可胜计,又欺其众降诸侯,至新安,项王诈坑秦降卒二十馀万,唯独邯、欣、翳得脱,秦父兄怨此三人,痛入骨髓。今楚强以威王此三人,秦民莫爱也。大王之入武关,秋毫无所害,除秦苛法,与秦民约法三章耳,秦民无不欲得大王王秦者。于诸侯之约,大王当王关中,关中民咸知之。大王失职入汉中,秦民无不恨者。今大王举而东,三秦可传檄而定也。”于是汉王大喜,自以为得信晚。遂听信计,部署诸将所击。
八月,汉王举兵东出陈仓,定三秦。汉二年,出关,收魏、河南,韩、殷王皆降。合齐、赵共击楚。四月,至彭城,汉兵败散而还。信复收兵与汉王会荥阳,复击破楚京、索之间,以故楚兵卒不能西。
汉之败却彭城,塞王欣、翟王翳亡汉降楚,齐、赵亦反汉与楚和。六月,魏王豹谒归视亲疾,至国,即绝河关反汉,与楚约和。汉王使郦生说豹,不下。其八月,以信为左丞相,击魏。魏王盛兵蒲坂,塞临晋,信乃益为疑兵,陈船欲度临晋,而伏兵从夏阳以木罂缻渡军,袭安邑。魏王豹惊,引兵迎信,信遂虏豹,定魏为河东郡。汉王遣张耳与信俱,引兵东,北击赵、代。后九月,破代兵,禽夏说阏与。信之下魏破代,汉辄使人收其精兵,诣荥阳以距楚。
信与张耳以兵数万,欲东下井陉击赵。赵王、成安君陈馀闻汉且袭之也,聚兵井陉口,号称二十万。广武君李左车说成安君曰:“闻汉将韩信涉西河,虏魏王,禽夏说,新喋血阏与,今乃辅以张耳,议欲下赵,此乘胜而去国远斗,其锋不可当。臣闻千里馈粮,士有饥色,樵苏后爨,师不宿饱。今井陉之道,车不得方轨,骑不得成列,行数百里,其势粮食必在其后。愿足下假臣奇兵三万人,从间道绝其辎重;足下深沟高垒,坚营勿与战。彼前不得斗,退不得还,吾奇兵绝其后,使野无所掠,不至十日,而两将之头可致于戏下。愿君留意臣之计。否,必为二子所禽矣。”成安君,儒者也,常称义兵不用诈谋奇计,曰:“吾闻兵法十则围之,倍则战。今韩信兵号数万,其实不过数千。能千里而袭我,亦已罢极。今如此避而不击,后有大者,何以加之!则诸侯谓吾怯,而轻来伐我。”不听广武君策,广武君策不用。
韩信使人间视,知其不用,还报,则大喜,乃敢引兵遂下。未至井陉口三十里,止舍。夜半传发,选轻骑二千人,人持一赤帜,从间道萆山而望赵军,诫曰:“赵见我走,必空壁逐我,若疾入赵壁,拔赵帜,立汉赤帜。”令其裨将传飧,曰:“今日破赵会食!”诸将皆莫信,详应曰:“诺。”谓军吏曰:“赵已先据便地为壁,且彼未见吾大将旗鼓,未肯击前行,恐吾至阻险而还。”信乃使万人先行,出,背水陈。赵军望见而大笑。平旦,信建大将之旗鼓,鼓行出井陉口,赵开壁击之,大战良久。于是信、张耳详弃鼓旗,走水上军。水上军开入之,复疾战。赵果空壁争汉鼓旗,逐韩信、张耳。韩信、张耳已入水上军,军皆殊死战,不可败。信所出奇兵二千骑,共候赵空壁逐利,则驰入赵壁,皆拔赵旗,立汉赤帜二千。赵军已不胜,不能得信等,欲还归壁,壁皆汉赤帜,而大惊,以为汉皆已得赵王将矣,兵遂乱,遁走,赵将虽斩之,不能禁也。于是汉兵夹击,大破虏赵军,斩成安君泜水上,禽赵王歇。
信乃令军中毋杀广武君,有能生得者购千金。于是有缚广武君而致戏下者,信乃解其缚,东向坐,西向对,师事之。
诸将效首虏,休,毕贺,因问信曰:“兵法右倍山陵,前左水泽,今者将军令臣等反背水陈,曰破赵会食,臣等不服。然竟以胜,此何术也?”信曰:“此在兵法,顾诸君不察耳。兵法不曰‘陷之死地而后生,置之亡地而后存’?且信非得素拊循士大夫也,此所谓‘驱市人而战之’,其势非置之死地,使人人自为战;今予之生地,皆走,宁尚可得而用之乎!”诸将皆服曰:“善。非臣所及也。”
于是信问广武君曰:“仆欲北攻燕,东伐齐,何若而有功?”广武君辞谢曰:“臣闻败军之将,不可以言勇,亡国之大夫,不可以图存。今臣败亡之虏,何足以权大事乎!”信曰:“仆闻之,百里奚居虞而虞亡,在秦而秦霸,非愚于虞而智于秦也,用与不用,听与不听也。诚令成安君听足下计,若信者亦已为禽矣。以不用足下,故信得侍耳。”因固问曰:“仆委心归计,愿足下勿辞。”广武君曰:“臣闻智者千虑,必有一失;愚者千虑,必有一得。故曰‘狂夫之言,圣人择焉’。顾恐臣计未必足用,原效愚忠。夫成安君有百战百胜之计,一旦而失之,军败鄗下,身死泜上。今将军涉西河,虏魏王,禽夏说阏与,一举而下井陉,不终朝破赵二十万众,诛成安君。名闻海内,威震天下,农夫莫不辍耕释耒,褕衣甘食,倾耳以待命者。若此,将军之所长也。然而众劳卒罢,其实难用。今将军欲举倦罢之兵,顿之燕坚城之下,欲战恐久力不能拔,情见势屈,旷日粮竭,而弱燕不服,齐必距境以自彊也。燕齐相持而不下,则刘项之权未有所分也。若此者,将军所短也。臣愚,窃以为亦过矣。故善用兵者不以短击长,而以长击短。”韩信曰:“然则何由?”广武君对曰:“方今为将军计,莫如案甲休兵,镇赵抚其孤,百里之内,牛酒日至,以飨士大夫醳兵,北首燕路,而后遣辩士奉咫尺之书,暴其所长于燕,燕必不敢不听从。燕已从,使喧言者东告齐,齐必从风而服,虽有智者,亦不知为齐计矣。如是,则天下事皆可图也。兵固有先声而后实者,此之谓也。”韩信曰:“善。”从其策,发使使燕,燕从风而靡。乃遣使报汉,因请立张耳为赵王,以镇抚其国。汉王许之,乃立张耳为赵王。
楚数使奇兵渡河击赵,赵王耳、韩信往来救赵,因行定赵城邑,发兵诣汉。楚方急围汉王于荥阳,汉王南出,之宛、叶间,得黥布,走入成皋,楚又复急围之。六月,汉王出成皋,东渡河,独与滕公俱,从张耳军修武。至,宿传舍。晨自称汉使,驰入赵壁。张耳、韩信未起,即其卧内上夺其印符,以麾召诸将,易置之。信、耳起,乃知汉王来,大惊。汉王夺两人军,即令张耳备守赵地。拜韩信为相国,收赵兵未发者击齐。
信引兵东,未渡平原,闻汉王使郦食其已说下齐,韩信欲止。范阳辩士蒯通说信曰:“将军受诏击齐,而汉独发间使下齐,宁有诏止将军乎?何以得毋行也!且郦生一士,伏轼掉三寸之舌,下齐七十馀城,将军将数万众,岁馀乃下赵五十馀,为将数岁,反不如一竖儒之功乎?”于是信然之,从其计,遂渡河。齐已听郦生,即留纵酒,罢备汉守御。信因袭齐历下军,遂至临菑。齐王田广以郦生卖己,乃烹之,而走高密,使使之楚请救。韩信已定临菑,遂东追广至高密西。楚亦使龙且将,号称二十万,救齐。
齐王广、龙且并军与信战,未合。人或说龙且曰:“汉兵远斗穷战,其锋不可当。齐、楚自居其地战,兵易败散。不如深壁,令齐王使其信臣招所亡城,亡城闻其王在,楚来救,必反汉。汉兵二千里客居,齐城皆反之,其势无所得食,可无战而降也。”龙且曰:“吾平生知韩信为人,易与耳。且夫救齐不战而降之,吾何功?今战而胜之,齐之半可得,何为止!”遂战,与信夹潍水陈。韩信乃夜令人为万馀囊,满盛沙,壅水上流,引军半渡,击龙且,详不胜,还走。龙且果喜曰:“固知信怯也。”遂追信渡水。信使人决壅囊,水大至。龙且军大半不得渡,即急击,杀龙且。龙且水东军散走,齐王广亡去。信遂追北至城阳,皆虏楚卒。
汉四年,遂皆降平齐。使人言汉王曰:“齐伪诈多变,反覆之国也,南边楚,不为假王以镇之,其势不定。原为假王便。”当是时,楚方急围汉王于荥阳,韩信使者至,发书,汉王大怒,骂曰:“吾困于此,旦暮望若来佐我,乃欲自立为王!”张良、陈平蹑汉王足,因附耳语曰:“汉方不利,宁能禁信之王乎?不如因而立,善遇之,使自为守。不然,变生。”汉王亦悟,因复骂曰:“大丈夫定诸侯,即为真王耳,何以假为!”乃遣张良往立信为齐王,征其兵击楚。
楚已亡龙且,项王恐,使盱眙人武涉往说齐王信曰:“天下共苦秦久矣,相与戮力击秦。秦已破,计功割地,分土而王之,以休士卒。今汉王复兴兵而东,侵人之分,夺人之地,已破三秦,引兵出关,收诸侯之兵以东击楚,其意非尽吞天下者不休,其不知厌足如是甚也。且汉王不可必,身居项王掌握中数矣,项王怜而活之,然得脱,辄倍约,复击项王,其不可亲信如此。今足下虽自以与汉王为厚交,为之尽力用兵,终为之所禽矣。足下所以得须臾至今者,以项王尚存也。当今二王之事,权在足下。足下右投则汉王胜,左投则项王胜。项王今日亡,则次取足下。足下与项王有故,何不反汉与楚连和,参分天下王之?今释此时,而自必于汉以击楚,且为智者固若此乎!”韩信谢曰:“臣事项王,官不过郎中,位不过执戟,言不听,画不用,故倍楚而归汉。汉王授我上将军印,予我数万众,解衣衣我,推食食我,言听计用,故吾得以至于此。夫人深亲信我,我倍之不祥,虽死不易。幸为信谢项王!”
武涉已去,齐人蒯通知天下权在韩信,欲为奇策而感动之,以相人说韩信曰:“仆尝受相人之术。”韩信曰:“先生相人何如?”对曰:“贵贱在于骨法,忧喜在于容色,成败在于决断,以此参之,万不失一。”韩信曰:“善。先生相寡人何如?”对曰:“原少间。”信曰:“左右去矣。”通曰:“相君之面,不过封侯,又危不安。相君之背,贵乃不可言。”韩信曰:“何谓也?”蒯通曰:“天下初发难也,俊雄豪桀建号壹呼,天下之士云合雾集,鱼鳞杂遝,熛至风起。当此之时,忧在亡秦而已。今楚汉分争,使天下无罪之人肝胆涂地,父子暴骸骨于中野,不可胜数。楚人起彭城,转斗逐北,至于荥阳,乘利席卷,威震天下。然兵困于京、索之间,迫西山而不能进者,三年于此矣。汉王将数十万之众,距巩、雒,阻山河之险,一日数战,无尺寸之功,折北不救,败荥阳,伤成皋,遂走宛、叶之间,此所谓智勇俱困者也。夫锐气挫于险塞,而粮食竭于内府,百姓罢极怨望,容容无所倚。以臣料之,其势非天下之贤圣固不能息天下之祸。当今两主之命县于足下。足下为汉则汉胜,与楚则楚胜。臣原披腹心,输肝胆,效愚计,恐足下不能用也。诚能听臣之计,莫若两利而俱存之,参分天下,鼎足而居,其势莫敢先动。夫以足下之贤圣,有甲兵之众,据彊齐,从燕、赵,出空虚之地而制其后,因民之欲,西向为百姓请命,则天下风走而响应矣,孰敢不听!割大弱彊,以立诸侯,诸侯已立,天下服听而归德于齐。案齐之故,有胶、泗之地,怀诸侯以德,深拱揖让,则天下之君王相率而朝于齐矣。盖闻“天与弗取,反受其咎;时至不行,反受其殃。原足下孰虑之。”
韩信曰:“汉王遇我甚厚,载我以其车,衣我以其衣,食我以其食。吾闻之,乘人之车者载人之患,衣人之衣者怀人之忧,食人之食者死人之事,吾岂可以向利倍义乎!”蒯生曰:“足下自以为善汉王,欲建万世之业,臣窃以为误矣。始常山王、成安君为布衣时,相与为刎颈之交,后争张黡、陈泽之事,二人相怨。常山王背项王,奉项婴头而窜,逃归于汉王。汉王借兵而东下,杀成安君泜水之南,头足异处,卒为天下笑。此二人相与,天下至驩也。然而卒相禽者,何也?患生于多欲而人心难测也。今足下欲行忠信以交于汉王,必不能固于二君之相与也,而事多大于张黡、陈泽。故臣以为足下必汉王之不危己,亦误矣。大夫种、范蠡存亡越,霸勾践,立功成名而身死亡。野兽已尽而猎狗烹。夫以交友言之,则不如张耳之与成安君者也;以忠信言之,则不过大夫种、范蠡之于勾践也。此二人者,足以观矣。原足下深虑之。且臣闻勇略震主者身危,而功盖天下者不赏。臣请言大王功略:足下涉西河,虏魏王,禽夏说,引兵下井陉,诛成安君,徇赵,胁燕,定齐,南摧楚人之兵二十万,东杀龙且,西向以报,此所谓功无二于天下,而略不世出者也。今足下戴震主之威,挟不赏之功,归楚,楚人不信;归汉,汉人震恐:足下欲持是安归乎?夫势在人臣之位而有震主之威,名高天下,窃为足下危之。”韩信谢曰:“先生且休矣,吾将念之。”
后数日,蒯通复说曰:“夫听者事之候也,计者事之机也,听过计失而能久安者,鲜矣。听不失一二者,不可乱以言;计不失本末者,不可纷以辞。夫随厮养之役者,失万乘之权;守儋石之禄者,阙卿相之位。故知者决之断也,疑者事之害也,审豪氂之小计,遗天下之大数,智诚知之,决弗敢行者,百事之祸也。故曰‘猛虎之犹豫,不若蜂虿之致螫;骐骥之局躅,不如驽马之安步;孟贲之狐疑,不如庸夫之必至也;虽有舜禹之智,吟而不言,不如瘖聋之指麾也’。此言贵能行之。夫功者难成而易败,时者难得而易失也。时乎时,不再来。原足下详察之。”韩信犹豫不忍倍汉,又自以为功多,汉终不夺我齐,遂谢蒯通。蒯通说不听,已详狂为巫。
汉王之困固陵,用张良计,召齐王信,遂将兵会垓下。项羽已破,高祖袭夺齐王军。汉五年正月,徙齐王信为楚王,都下邳。
信至国,召所从食漂母,赐千金。及下乡南昌亭长,赐百钱,曰:“公,小人也,为德不卒。”召辱己之少年令出胯下者以为楚中尉。告诸将相曰:“此壮士也。方辱我时,我宁不能杀之邪?杀之无名,故忍而就于此。”
项王亡将钟离眛家在伊庐,素与信善。项王死后,亡归信。汉王怨眛,闻其在楚,诏楚捕眛。信初之国,行县邑,陈兵出入。汉六年,人有上书告楚王信反。高帝以陈平计,天子巡狩会诸侯,南方有云梦,发使告诸侯会陈:“吾将游云梦。”实欲袭信,信弗知。高祖且至楚,信欲发兵反,自度无罪,欲谒上,恐见禽。人或说信曰:“斩眛谒上,上必喜,无患。”信见眜计事,眜曰:“汉所以不击取楚,以眛在公所。若欲捕我以自媚于汉,吾今日死,公亦随手亡矣。”乃骂信曰:“公非长者!”卒自刭。信持其首,谒高祖于陈。上令武士缚信,载后车。信曰:“果若人言,‘狡兔死,良狗亨;高鸟尽,良弓藏;敌国破,谋臣亡。’天下已定,我固当亨!”上曰:“人告公反。”遂械系信。至雒阳,赦信罪,以为淮阴侯。
信知汉王畏恶其能,常称病不朝从。信由此日夜怨望,居常鞅鞅,羞与绛、灌等列。信尝过樊将军哙,哙跪拜送迎,言称臣,曰:“大王乃肯临臣!”信出门,笑曰:“生乃与哙等为伍!”上尝从容与信言诸将能不,各有差。上问曰:“如我能将几何?”信曰:“陛下不过能将十万。”上曰:“于君何如?”曰:“臣多多而益善耳。”上笑曰:“多多益善,何为为我禽?”信曰:“陛下不能将兵,而善将将,此乃信之所以为陛下禽也。且陛下所谓天授,非人力也。”
陈豨拜为钜鹿守,辞于淮阴侯。淮阴侯挈其手,辟左右与之步于庭,仰天叹曰:“子可与言乎?欲与子有言也。”豨曰:“唯将军令之。”淮阴侯曰:“公之所居,天下精兵处也;而公,陛下之信幸臣也。人言公之畔,陛下必不信;再至,陛下乃疑矣;三至,必怒而自将。吾为公从中起,天下可图也。”陈豨素知其能也,信之,曰:“谨奉教!”汉十年,陈豨果反。上自将而往,信病不从。阴使人至豨所,曰:“第举兵,吾从此助公。”信乃谋与家臣夜诈诏赦诸官徒奴,欲发以袭吕后、太子。部署已定,待豨报。其舍人得罪于信,信囚,欲杀之。舍人弟上变,告信欲反状于吕后。吕后欲召,恐其党不就,乃与萧相国谋,诈令人从上所来,言豨已得死,列侯群臣皆贺。相国绐信曰:“虽疾,彊入贺。”信入,吕后使武士缚信,斩之长乐钟室。信方斩,曰:“吾悔不用蒯通之计,乃为儿女子所诈,岂非天哉!”遂夷信三族。
高祖已从豨军来,至,见信死,且喜且怜之,问:“信死亦何言?”吕后曰:“信言恨不用蒯通计。”高祖曰:“是齐辩士也。”乃诏齐捕蒯通。蒯通至,上曰:“若教淮阴侯反乎?”对曰:“然,臣固教之。竖子不用臣之策,故令自夷于此。如彼竖子用臣之计,陛下安得而夷之乎!”上怒曰:“亨之。”通曰:“嗟乎,冤哉亨也!”上曰:“若教韩信反,何冤?”对曰:“秦之纲绝而维弛,山东大扰,异姓并起,英俊乌集。秦失其鹿,天下共逐之,于是高材疾足者先得焉。跖之狗吠尧,尧非不仁,狗固吠非其主。当是时,臣唯独知韩信,非知陛下也。且天下锐精持锋欲为陛下所为者甚众,顾力不能耳。又可尽亨之邪?”高帝曰:“置之。”乃释通之罪。
太史公曰:吾如淮阴,淮阴人为余言,韩信虽为布衣时,其志与众异。其母死,贫无以葬,然乃行营高敞地,令其旁可置万家。余视其母冢,良然。假令韩信学道谦让,不伐己功,不矜其能,则庶几哉,于汉家勋可以比周、召、太公之徒,后世血食矣。不务出此,而天下已集,乃谋畔逆,夷灭宗族,不亦宜乎!
淮阴侯韩信者,淮阴人也。
淮阴侯韩信,是淮阴人。
始为布衣时,贫无行,不得推择为吏,又不能治生商贾。
当初为平民百姓时,贫穷,没有出众的德行,不能够被推选去做小吏,又不能做买卖维持生活。
常从人寄食饮,人多厌之者。
经常寄居在别人家吃闲饭,人们大多厌恶他。
常数从其下乡南昌亭长寄食,数月,亭长妻患之,乃晨炊蓐食。
曾经多次前往下乡南昌亭亭长处吃闲饭,接连数月,亭长的妻子嫌恶他,于是一早把饭煮好,在床上就吃掉了。
食时,信往,不为具食。
开饭的时候,韩信去了,却不给他准备饭食。
信亦知其意,怒,竟绝去。
韩信也明白他们的用意,一怒之下,最终离去不再回来。
信钓于城下,诸母漂,有一母见信饥,饭信,竟漂数十日。
韩信在城下钓鱼,有几位老大娘漂洗涤丝棉,其中一位大娘看见韩信饿了,就给韩信吃饭,几十天都如此,直到漂洗完毕。
信喜,谓漂母曰:“
韩信很高兴,对那位大娘说:“
吾必有以重报母。”
我一定会有重重地报答您的时候。”
母怒曰:“
大娘生气地说:“
大丈夫不能自食,吾哀王孙而进食,岂望报乎!”
大丈夫不能养活自己,我是可怜你这位公子才给你饭吃,难道是希望你报答吗?”
淮阴屠中少年有侮信者,曰:“
淮阴屠户中有个年轻人欺侮韩信说:“
若虽长大,好带刀剑,中情怯耳。”
你虽然长的高大,喜欢带刀佩剑,其实是个胆小鬼罢了。”
众辱之曰:“
又当众侮辱他说:“
信能死,刺我;
你能杀死我,就拿剑刺我;
不能死,出我袴下。”
如果杀不死,就从我胯下爬过去。”
于是信孰视之,俛出袴下,蒲伏。
于是韩信用眼睛盯着他很久,低下身去,趴在地上,从他的两腿之间爬了过去。
一市人皆笑信,以为怯。
满街的人都笑话韩信,认为他胆小。
及项梁渡淮,信杖剑从之,居麾下,未得知名。
等到项梁率领抗秦义军渡过淮河向西进军的时候,韩信带了宝剑去投奔他,留在他的部下,一直默默无闻。
项梁败,又属项羽,羽以为郎中。
项梁失败后,改归项羽,项羽任命他做郎中。
数以策干项羽,羽不用。
他好几次向项羽献计策,都没有被采纳。
汉王之入蜀,信亡楚归汉,未得知名,为连敖。
刘邦率军进入蜀地时,韩信脱离楚军去投奔他,当了一名接待来客的小官。
坐法当斩,其辈十三人皆已斩,次至信,信乃仰视,适见滕公,曰:“
有一次,韩信犯了案,被判了死刑,和他同案的十三个人都挨次被杀了,轮到杀他的时候,他抬起头来,正好看到滕公,就说:“
上不欲就天下乎?
汉王不打算得天下吗?
何为斩壮士!”
为什么杀掉壮士?”
滕公奇其言,壮其貌,释而不斩。
滕公听他的口气不凡,见他的状貌威武,就放了他不杀。
与语,大说之。
同他谈话,更加佩服得了不得。
言于上,上拜以为治粟都尉,上未之奇也。
便把他推荐给汉王,汉王派他做管理粮饷的治粟都尉,还是不认为他是个奇才。
信数与萧何语,何奇之。
韩信又多次和萧何谈天,萧何也很佩服他。
至南郑,诸将行道亡者数十人,信度何等已数言上,上不我用,即亡。
汉王的部下多半是东方人,都想回到故乡去,因此队伍到达南郑时,半路上跑掉的军官就多到了几十个,韩信料想萧何他们已经在汉王面前多次保荐过他了,可是汉王一直不重用自己,就也逃跑了。
何闻信亡,不及以闻,自追之。
萧何听说韩信逃跑了,来不及把此事报告汉王,就径自去追赶。
人有言上曰:“
有个不明底细的人报告汉王说:“
丞相何亡。”
丞相萧何逃跑了。”
上大怒,如失左右手。
汉王极为生气,就像失掉了左右手似的。
居一二日,何来谒上,上且怒且喜,骂何曰:“
隔了一两天,萧何回来见汉王,汉王一边生气一边欢喜,骂道:“
若亡,何也?”
你逃跑,是为什么?”
何曰:“
萧何答道:“
臣不敢亡也,臣追亡者。”
我不敢逃跑,我是追逃跑的人。
上曰:“
汉王说:“
若所追者谁?”
你去追回来的是谁?”
曰:“
萧何说:“
韩信也。”
韩信啊。”
上复骂曰:“
汉王又骂道:“
诸将亡者以十数,公无所追;
军官跑掉的有好几十,你都没有追;
追信,诈也。”
倒去追韩信,这是撒谎。”
何曰:“
萧何说:“
诸将易得耳。
那些军官是容易得到的。
至如信者,国士无双。
至于像韩信这样的人才,是普天下也找不出第二个来的。
王必欲长王汉中,无所事信;
大王假如只想老做汉中王,当然用不上他;
必欲争天下,非信无所与计事者。
假如要想争夺天下,除了韩信就没有可以商量大计的人。
顾王策安所决耳。”
只看大王如何打算罢了。”
王曰:“
汉王说:“
吾亦欲东耳,安能郁郁久居此乎?”
我也打算回东方去呀,哪里能够老闷在这个鬼地方呢?”
何曰:“
萧何说:“
王计必欲东,能用信,信即留;
大王如果决计打回东方去,能够重用韩信,他就会留下来;
不能用,信终亡耳。”
假如不能重用他,那么,韩信终究还是要跑掉的。”
王曰:“
汉王说:“
吾为公以为将。”
我看你的面子,派他做个将军吧。”
何曰:“
萧何说:“
虽为将,信必不留。”
即使让他做将军,韩信也一定不肯留下来的。”
王曰:“
汉王说:“
以为大将。”
那么,让他做大将。”
何曰:“
萧何说:“
幸甚。”
太好了。”
于是王欲召信拜之。
当下汉王就想叫韩信来拜将。
何曰:“
萧何说:“
王素慢无礼,今拜大将如呼小儿耳,此乃信所以去也。
大王一向傲慢无礼,如果任命一位大将,就象是呼唤一个小孩子一样,这就是韩信离去的原因。
王必欲拜之,择良日,斋戒,设坛场,具礼,乃可耳。”
大王如果诚心拜他做大将,就该拣个好日子,自己事先斋戒,搭起一座高坛,按照任命大将的仪式办理,那才行啊!”
王许之。
汉王答应了。
诸将皆喜,人人各自以为得大将。
那些军官们听说了,个个暗自高兴,人人都以为自己会被任命为大将。
至拜大将,乃韩信也,一军皆惊。
等到举行仪式的时候,才知道是韩信,全军上下都大吃一惊。
信拜礼毕,上坐。
任命韩信的仪式结束后,汉王就座。
王曰:“
汉王说:“
丞相数言将军,将军何以教寡人计策?”
丞相多次称道将军,将军用什么计策指教我呢?”
信谢,因问王曰:“
韩信谦让了一番,趁势问汉王说:“
今东向争权天下,岂非项王邪?”
如今向东争夺天下,难道敌人不是项王吗?”
汉王曰:“
汉王说:“
然。”
是。”
曰:“
韩信说:“
大王自料勇悍仁强孰与项王?”
大王自己估计在勇敢、强悍、仁厚、兵力方面与项王相比,谁强?”
汉王默然良久,曰:“
汉王沉默了好长时间,说:“
不如也。”
不如项王。”
信再拜贺曰:“
韩信拜了两拜,赞成地说:“
惟信亦为大王不如也。
我也认为大王比不上他呀。
然臣尝事之,请言项王之为人也。
然而,我曾经侍奉过他,请让我说说项王的为人吧。
项王喑恶叱咤,千人皆废,然不能任属贤将,此特匹夫之勇耳。
项王震怒咆哮时,吓得千百人不敢稍动,但不能放手任用有才能的将领,这只不过是匹夫之勇罢了。
项王见人恭敬慈爱,言语呕呕,人有疾病,涕泣分食饮,至使人有功当封爵者,印刓敝,忍不能予,此所谓妇人之仁也。
项王待人恭敬慈爱,言语温和,有生病的人,心疼的流泪,将自己的饮食分给他,等到有的人立下战功,该加封进爵时,把刻好的大印放在手里玩磨的失去了棱角,舍不得给人,这就是所说的妇人的仁慈啊。
项王虽霸天下而臣诸侯,不居关中而都彭城。
项王即使是称霸天下,使诸侯臣服,但他放弃了关中的有利地形,而建都彭城。
有背义帝之约,而以亲爱王,诸侯不平。
又违背了义帝的约定,将自己的亲信分封为王,诸侯们愤愤不平。
诸侯之见项王迁逐义帝置江南,亦皆归逐其主而自王善地。
诸侯们看到项王把义帝迁移到江南僻远的地方,也都回去驱逐自己的国君,占据了好的地方自立为王。
项王所过无不残灭者,天下多怨,百姓不亲附,特劫于威强耳。
项王军队所经过的地方,没有不横遭摧残毁灭的,天下的人大都怨恨,百姓不愿归附,只不过迫于威势,勉强服从罢了。
名虽为霸,实失天下心。
虽然名义上是霸主,实际上却失去了天下的民心。
故曰其强易弱。
所以说他的优势很容易转化为劣势。
今大王诚能反其道:
如今大王果真能够与他反其道而行:
任天下武勇,何所不诛!
任用天下英勇善战的人才,有什么不可以被诛灭的呢?
以天下城邑封功臣,何所不服!
用天下的城邑分封给有功之臣,有什么人不心服口服呢?
以义兵从思东归之士,何所不散!
以正义之师,顺从将士东归的心愿,有什么样的敌人不能击溃呢?
且三秦王为秦将,将秦子弟数岁矣,所杀亡不可胜计,又欺其众降诸侯,至新安,项王诈坑秦降卒二十馀万,唯独邯、欣、翳得脱,秦父兄怨此三人,痛入骨髓。
况且项羽分封的三个王,原来都是秦朝的将领,率领秦地的子弟打了好几年仗,被杀死和逃跑的多到没法计算,又欺骗他们的部下向诸侯投降,到达新安,项王狡诈地活埋了已投降的秦军二十多万人,唯独章邯、司马欣和董翳得以留存,秦地的父老兄弟把这三个人恨入骨髓。
今楚强以威王此三人,秦民莫爱也。
而今项羽凭恃着威势,强行封立这三个人为王,秦地的百姓没有谁爱戴他们。
大王之入武关,秋毫无所害,除秦苛法,与秦民约法三章耳,秦民无不欲得大王王秦者。
而大王进入武关,秋毫无犯,废除了秦朝的苛酷法令,与秦地百姓约法三章,秦地百姓没有不想要大王在秦地做王的。
于诸侯之约,大王当王关中,关中民咸知之。
根据诸侯的成约,大王理当在关中做王,关中的百姓都知道这件事。
大王失职入汉中,秦民无不恨者。
大王失掉了应得的爵位进入汉中,秦地百姓没有不遗憾的。
今大王举而东,三秦可传檄而定也。”
如今大王发动军队向东挺进,只要一道文书三秦封地就可以平定了。”
于是汉王大喜,自以为得信晚。
于是汉王特别高兴,自认为得到韩信太晚了。
遂听信计,部署诸将所击。
就听从韩信的谋划,部署各路将领攻击的目标。
八月,汉王举兵东出陈仓,定三秦。
八月,汉王出兵经过陈仓向东挺进,平定了三秦。
汉二年,出关,收魏、河南,韩、殷王皆降。
汉二年(前205),兵出函谷关,收服了魏王、河南王,韩王、殷王也相继投降。
合齐、赵共击楚。
汉王又联合齐王、赵王共同攻击楚军。
四月,至彭城,汉兵败散而还。
四月,到彭城,汉军兵败,溃散而回。
信复收兵与汉王会荥阳,复击破楚京、索之间,以故楚兵卒不能西。
韩信又收集溃散的人马与汉王在荥阳会合,在京县、索亭之间又摧垮楚军,因此楚军始终不能西进。
汉之败却彭城,塞王欣、翟王翳亡汉降楚,齐、赵亦反汉与楚和。
汉军在彭城败退之后,塞王司马欣、翟王董翳叛汉降楚,齐国和赵国也背叛汉王跟楚国和解。
六月,魏王豹谒归视亲疾,至国,即绝河关反汉,与楚约和。
六月,魏王豹以探望老母疾病为由请假回乡,一到封国,立即切断黄河渡口临晋关的交通要道,反叛汉王,与楚军订约讲和。
汉王使郦生说豹,不下。
汉王派郦生游说魏豹,没有成功。
其八月,以信为左丞相,击魏。
这年八月,汉王任命韩信为左丞相,攻打魏王豹。
魏王盛兵蒲坂,塞临晋,信乃益为疑兵,陈船欲度临晋,而伏兵从夏阳以木罂缻渡军,袭安邑。
魏王把主力部队驻扎在蒲坂,堵塞了黄河渡口临晋关,韩信就增设疑兵,故意排列开战船,假装要在临晋渡河,而隐蔽的部队却从夏阳用木制的盆瓮浮水渡河,偷袭安邑。
魏王豹惊,引兵迎信,信遂虏豹,定魏为河东郡。
魏王豹惊慌失措,带领军队迎击韩信,韩信就俘虏了魏豹,平定了魏地,改置为河东郡。
汉王遣张耳与信俱,引兵东,北击赵、代。
汉王派张耳和韩信一起,领兵向东进发,向北攻击赵国和代国。
后九月,破代兵,禽夏说阏与。
这年闰九月打垮了代国军队,在阏与生擒了夏说。
信之下魏破代,汉辄使人收其精兵,诣荥阳以距楚。
韩信攻克魏国,摧毁代国后,汉王就立刻派人调走韩信的精锐部队,开往荥阳去抵御楚军。
信与张耳以兵数万,欲东下井陉击赵。
韩信和张耳率领数万人马,想要突破井陉口,攻击赵国。
赵王、成安君陈馀闻汉且袭之也,聚兵井陉口,号称二十万。
赵王、成安君陈余听说汉军将要来袭击赵国,在井陉口聚集兵力,号称二十万大军。
广武君李左车说成安君曰:“
广武君李左车向成安君献计说:“
闻汉将韩信涉西河,虏魏王,禽夏说,新喋血阏与,今乃辅以张耳,议欲下赵,此乘胜而去国远斗,其锋不可当。
听说汉将韩信渡过西河,俘虏魏豹,生擒夏说,新近血洗阏与,如今又以张耳辅助,计议要夺取赵国,这是乘胜利的锐气离开本国远征,其锋芒不可阻挡。
臣闻千里馈粮,士有饥色,樵苏后爨,师不宿饱。
可是,我听说千里运送粮饷,士兵们就会面带饥色,临时砍柴割草烧火做饭,军队就不能经常吃饱。
今井陉之道,车不得方轨,骑不得成列,行数百里,其势粮食必在其后。
眼下井陉这条道路,两辆战车不能并行,骑兵不能排成行列,行进的军队迤逦数百里,运粮草食物的队伍势必远远地落到后边。
愿足下假臣奇兵三万人,从间道绝其辎重;
希望您临时拨给我奇兵三万人,从隐蔽小路拦截他们的粮草。
足下深沟高垒,坚营勿与战。
您就深挖战壕,高筑营垒,使营盘变得坚固,不与交战。
彼前不得斗,退不得还,吾奇兵绝其后,使野无所掠,不至十日,而两将之头可致于戏下。
他们向前不得战斗,向后无法退却,我出奇兵截断他们的后路,使他们在荒野什么东西也抢掠不到,用不了十天,两将的人头就可送到将军帐下。
愿君留意臣之计。
希望您仔细考虑我的计策。
否,必为二子所禽矣。”
否则,一定会被他二人俘虏。”
成安君,儒者也,常称义兵不用诈谋奇计,曰:“
成安君,是信奉儒家学说的刻板书生,经常宣称正义的军队不用欺骗诡计,说:“
吾闻兵法十则围之,倍则战。
我听说兵书上讲,兵力十倍于敌人,就可以包围它,超过敌人一倍就可以交战。
今韩信兵号数万,其实不过数千。
现在韩信的军队号称数万,实际上不过数千。
能千里而袭我,亦已罢极。
竟然跋涉千里来袭击我们,已经极其疲惫。
今如此避而不击,后有大者,何以加之!
如今像这样回避不出击,强大的后续部队到来,又怎么对付呢?
则诸侯谓吾怯,而轻来伐我。”
诸侯们会认为我胆小,就会轻易地来攻打我们。”
不听广武君策,广武君策不用。
不采纳广武君的计谋。
韩信使人间视,知其不用,还报,则大喜,乃敢引兵遂下。
韩信派人暗中打探,了解到没有采纳广武君的计谋,回来报告,韩信大喜,才敢领兵进入井陉狭道。
未至井陉口三十里,止舍。
离井陉口还有三十里,停下来宿营。
夜半传发,选轻骑二千人,人持一赤帜,从间道萆山而望赵军,诫曰:“
半夜传令出发,挑选了两千名轻装骑兵,每人拿一面红旗,从隐蔽小道上山,在山上隐蔽着观察赵国的军队,韩信告诫说:“
赵见我走,必空壁逐我,若疾入赵壁,拔赵帜,立汉赤帜。”
交战时,赵军见我军败逃,一定会倾巢出动追赶我军,你们火速冲进赵军的营垒,拔掉赵军的旗帜,竖起汉军的红旗。”
令其裨将传飧,曰:“
又让副将传达开饭的命令,说:“
今日破赵会食!”
今天打垮了赵军正式会餐”。
诸将皆莫信,详应曰:“
将领们都不相信,假意回答道:“
诺。”
好。”
谓军吏曰:“
韩信对手下军官说:“
赵已先据便地为壁,且彼未见吾大将旗鼓,未肯击前行,恐吾至阻险而还。”
赵军已先占据了有利地形筑造了营垒,他们看不到我们大将旗帜、仪仗,就不肯攻击我军的先头部队,怕我们到了险要的地方退回去。”
信乃使万人先行,出,背水陈。
韩信就派出万人为先头部队,出了井陉口,背靠河水摆开战斗队列。
赵军望见而大笑。
赵军远远望见,大笑不止。
平旦,信建大将之旗鼓,鼓行出井陉口,赵开壁击之,大战良久。
天刚蒙蒙亮,韩信设置起大将的旗帜和仪仗,大吹大擂地开出井陉口,赵军打开营垒攻击汉军,激战了很长时间。
于是信、张耳详弃鼓旗,走水上军。
这时,韩信张耳假装抛旗弃鼓,逃回河边的阵地。
水上军开入之,复疾战。
河边阵地的部队打开营门放他们进去,然后再和赵军激战。
赵果空壁争汉鼓旗,逐韩信、张耳。
赵军果然倾巢出动,争夺汉军的旗鼓、追逐韩信、张耳。
韩信、张耳已入水上军,军皆殊死战,不可败。
韩信、耳新已进入河边阵地,全军殊死奋战,赵军无法把他们打败。
信所出奇兵二千骑,共候赵空壁逐利,则驰入赵壁,皆拔赵旗,立汉赤帜二千。
韩信预先派出去的两千轻骑兵,等到赵军倾巢出动去追逐战利品的时候,就火速冲进赵军空虚的营垒,把赵军的旗帜全部拔掉,竖立起汉军的两千面红旗。
赵军已不胜,不能得信等,欲还归壁,壁皆汉赤帜,而大惊,以为汉皆已得赵王将矣,兵遂乱,遁走,赵将虽斩之,不能禁也。
这时,赵军已不能取胜,又不能俘获韩信等人,想要退回营垒,营垒插满了汉军的红旗,大为震惊,以为汉军已经全部俘获了赵王的将领,于是军队大乱,纷纷落荒潜逃,赵将即使诛杀逃兵,也不能禁止。
于是汉兵夹击,大破虏赵军,斩成安君泜水上,禽赵王歇。
于是汉兵前后夹击,彻底摧垮了赵军,俘虏了大批人马,杀死成安君,生擒赵王。
信乃令军中毋杀广武君,有能生得者购千金。
韩信传令全军,不要杀害广武君,有能活捉他的赏给千金。
于是有缚广武君而致戏下者,信乃解其缚,东向坐,西向对,师事之。
于是就有人捆着广武君送到军营,韩信亲自给他解开绳索,请他面向东坐,自己面向西对坐着,按照对待老师那样对待他。
诸将效首虏,休,毕贺,因问信曰:“
众将献上首级和俘虏,结束后,都向韩信祝贺,趁机向韩信说:“
兵法右倍山陵,前左水泽,今者将军令臣等反背水陈,曰破赵会食,臣等不服。
兵法上说,‘行军布阵应该右边和背后靠山,前边和左边临水’,这次将军反而令我们背水列阵,说‘打垮了赵军正式会餐’。
然竟以胜,此何术也?”
我等并不信服,然而竟真取得了胜利,这是什么战术啊?”
信曰:“
韩信回答说:“
此在兵法,顾诸君不察耳。
这也在兵法上,只是诸位不了解罢了。
兵法不曰‘陷之死地而后生,置之亡地而后存’?
兵法上不是说‘陷之死地而后生,置之亡地而后存’吗?
且信非得素拊循士大夫也,此所谓‘驱市人而战之’,其势非置之死地,使人人自为战;
况且我未能得到素有训练的将士,这就是所说的‘赶着街市上的百姓去打仗’,按照这种形势下不把将士们置之死地,使人人为保全自己而战不可;
今予之生地,皆走,宁尚可得而用之乎!”
如果给他们留有生路,就都跑了,难道还能得到他们的支持用他们吗?”
诸将皆服曰:“
将领们都佩服地说:“
善。
好。
非臣所及也。”
将军的谋略不是我们所能赶得上的呀。”
于是信问广武君曰:“
于是韩信问广武君说:“
仆欲北攻燕,东伐齐,何若而有功?”
我要向北攻打燕国,向东讨伐齐国,怎么办才能成功呢?”
广武君辞谢曰:“
广武君推辞说:“
臣闻败军之将,不可以言勇,亡国之大夫,不可以图存。
我听说‘打了败仗的将领,没资格谈论勇敢,亡了国的大夫没有资格谋划国家的生存’。
今臣败亡之虏,何足以权大事乎!”
而今我是兵败国亡的俘虏,有什么资格计议大事呢?”
信曰:“
韩信说:“
仆闻之,百里奚居虞而虞亡,在秦而秦霸,非愚于虞而智于秦也,用与不用,听与不听也。
我听说,百里奚在虞国而虞国灭亡了,在秦国而秦国却能称霸,这并不是因为他在虞国愚蠢,而到了秦国就聪明了,而在于国君任用不任用他,采纳不采纳他的意见。
诚令成安君听足下计,若信者亦已为禽矣。
果真让成安君采纳了你的计谋,像我韩信也早被生擒了。
以不用足下,故信得侍耳。”
因为没采纳您的计谋,所以我才能够侍奉您啊。”
因固问曰:“
韩信坚决请教说:“
仆委心归计,愿足下勿辞。”
我倾心听从你的计谋,希望您不要推辞。”
广武君曰:“
广武君说:“
臣闻智者千虑,必有一失;
我听说,‘智者千虑,必有一失;
愚者千虑,必有一得。
愚者千虑,必有一得’。
故曰‘狂夫之言,圣人择焉’。
所以俗话说,‘狂人的话,圣人也可以选择’。
顾恐臣计未必足用,原效愚忠。
只恐怕我的计谋不足以采用,但我愿献愚诚,忠心效力。
夫成安君有百战百胜之计,一旦而失之,军败鄗下,身死泜上。
成安君本来有百战百胜的计谋,然而一旦失掉它,军队在鄗城之下战败,自己在泜水之上亡身。
今将军涉西河,虏魏王,禽夏说阏与,一举而下井陉,不终朝破赵二十万众,诛成安君。
而今将军横渡西河,俘虏魏王,在阏与生擒夏说,一举攻克井陉,不到一早晨的时间就打垮了赵军二十万,诛杀了成安君。
名闻海内,威震天下,农夫莫不辍耕释耒,褕衣甘食,倾耳以待命者。
名声传扬四海,声威震动天下,农民们预感到兵灾临头,没有不放下农具,停止耕作,穿好的,吃好的,打发日子,专心倾听战争的消息,等待死亡的来临。
若此,将军之所长也。
像这些,都是将军在策略上的长处。
然而众劳卒罢,其实难用。
然而,眼下百姓劳苦,士卒疲惫,很难用以作战。
今将军欲举倦罢之兵,顿之燕坚城之下,欲战恐久力不能拔,情见势屈,旷日粮竭,而弱燕不服,齐必距境以自彊也。
如果将军发动疲惫的军队,停留在燕国坚固的城池之下,要战恐怕时间过长,力量不足不能攻克,实情暴露,威势就会减弱,旷日持久,粮食耗尽,而弱小的燕国不肯降服,齐国一定会拒守边境,以图自强。
燕齐相持而不下,则刘项之权未有所分也。
燕、齐两国坚持不肯降服,那么,刘项双方的胜负就不能断定。
若此者,将军所短也。
像这样,就是将军战略上的短处。
臣愚,窃以为亦过矣。
我的见识浅薄,但我私下认为攻燕伐齐是失策啊。
故善用兵者不以短击长,而以长击短。”
所以,善于带兵打仗的人不拿自己的短处攻击敌人的长处,而是拿自己的长处去攻击敌人的短处。”
韩信曰:“
韩信说:“
然则何由?”
虽然如此,那么应该怎么办呢?”
广武君对曰:“
广武君回答说:“
方今为将军计,莫如案甲休兵,镇赵抚其孤,百里之内,牛酒日至,以飨士大夫醳兵,北首燕路,而后遣辩士奉咫尺之书,暴其所长于燕,燕必不敢不听从。
如今为将军打算,不如按兵不动,安定赵国的社会秩序,抚恤阵亡将士的遗孤,方圆百里之内,每天送来的牛肉美酒,用以犒劳将士,摆出向北进攻燕国的姿态,而后派出说客,拿著书信,在燕国显示自己战略上的长处,燕国必不敢不听从。
燕已从,使喧言者东告齐,齐必从风而服,虽有智者,亦不知为齐计矣。
燕国顺从之后,再派说客往东劝降齐国,齐国就会闻风而降服,即使有聪明睿智的人,也不知该怎样替齐国谋划了。
如是,则天下事皆可图也。
如果这样,那么,夺取天下的大事都可以谋求了。
兵固有先声而后实者,此之谓也。”
用兵本来就有先虚张声势,而后采取实际行动的,我说的就是这种情况。”
韩信曰:“
韩信说:“
善。”
好。”
从其策,发使使燕,燕从风而靡。
听从了他的计策,派遣使者出使燕国,燕国听到消息果然立刻降服。
乃遣使报汉,因请立张耳为赵王,以镇抚其国。
于是派人报告汉王,并请求立张耳为赵王,用以镇抚赵国。
汉王许之,乃立张耳为赵王。
汉王答应了他的请求,就封张耳为赵王。
楚数使奇兵渡河击赵,赵王耳、韩信往来救赵,因行定赵城邑,发兵诣汉。
楚国多次派出奇兵渡过黄河攻击赵国,赵国张耳和韩信往来救援,在行军中安定赵国的城邑,调兵支援汉王。
楚方急围汉王于荥阳,汉王南出,之宛、叶间,得黥布,走入成皋,楚又复急围之。
楚军正把汉王紧紧地围困在荥阳,汉王从南面突围,到宛县、叶县一带,接纳了黥布,奔入成皋,楚军又急忙包围了成皋。
六月,汉王出成皋,东渡河,独与滕公俱,从张耳军修武。
六月间,汉王逃出成皋,向东渡过黄河,只有滕公相随,去张耳军队在修武的驻地。
至,宿传舍。
一到,就住进客馆里。
晨自称汉使,驰入赵壁。
第二天早晨,他自称是汉王的使臣,骑马奔入赵军的营垒。
张耳、韩信未起,即其卧内上夺其印符,以麾召诸将,易置之。
韩信、张耳还没有起床,汉王就在他们的卧室里夺取了他们的印信和兵符,用军旗召集众将,更换了他们的职务。
信、耳起,乃知汉王来,大惊。
韩信、张耳起床后,才知道汉王来了,大为震惊。
汉王夺两人军,即令张耳备守赵地。
汉王夺取了他二人统率的军队,命令张耳防守赵地。
拜韩信为相国,收赵兵未发者击齐。
任命韩信为国相,让他收集赵国还没有发往荥阳的部队,去攻打齐国。
信引兵东,未渡平原,闻汉王使郦食其已说下齐,韩信欲止。
韩信领兵向东进发,还没渡过平原津,听说汉王派郦食其已经说服齐王归顺了,韩信打算停止进军。
范阳辩士蒯通说信曰:“
范阳说客蒯通规劝韩信说:“
将军受诏击齐,而汉独发间使下齐,宁有诏止将军乎?
将军是奉诏攻打齐国,汉王只不过暗中派遣一个密使游说齐国投降,难道有诏令停止将军进攻吗?
何以得毋行也!
为什么不进军呢?
且郦生一士,伏轼掉三寸之舌,下齐七十馀城,将军将数万众,岁馀乃下赵五十馀,为将数岁,反不如一竖儒之功乎?”
况且郦生不过是个读书人,坐着车子,鼓动三寸之舌,就收服齐国七十多座城邑,将军率领数万大军,一年多的时间才攻克赵国五十多座城邑,为将多年,反不如一个读书小子的功劳吗?”
于是信然之,从其计,遂渡河。
于是韩信认为他说得对,听从他的计策,就率军渡过黄河。
齐已听郦生,即留纵酒,罢备汉守御。
齐王听从郦生的规劝以后,挽留郦生开怀畅饮,撤除了防备汉军的设施。
信因袭齐历下军,遂至临菑。
韩信乘机突袭齐国属下的军队,很快就打到国都临菑。
齐王田广以郦生卖己,乃烹之,而走高密,使使之楚请救。
齐王田广认为被郦生出卖了,就把他煮死,而后逃往高密,派出使者前往楚国求救。
韩信已定临菑,遂东追广至高密西。
韩信平定临菑以后,就向东追赶田广,一直追到高密城西。
楚亦使龙且将,号称二十万,救齐。
楚国也派龙且率领兵马,号称二十万,前来救援齐国。
齐王广、龙且并军与信战,未合。
齐王田广和司马龙且两支部队合兵一起与韩信作战,还没交锋。
人或说龙且曰:“
有人规劝龙且说:“
汉兵远斗穷战,其锋不可当。
汉军远离国土,拼死作战,其锋芒锐不可挡。
齐、楚自居其地战,兵易败散。
齐楚两军在本乡本土作战,士兵容易逃散。
不如深壁,令齐王使其信臣招所亡城,亡城闻其王在,楚来救,必反汉。
不如深沟高垒,坚守不出,让齐王派他亲信大臣,去安抚已经沦陷的城邑,这些城邑的官吏和百姓知道他们的国王还在,楚军又来援救,一定会反叛汉军。
汉兵二千里客居,齐城皆反之,其势无所得食,可无战而降也。”
汉军客居两千里之外,齐国城邑的人都纷纷起来反叛他们,那势必得不到粮食,这就可以迫使他们不战而降。”
龙且曰:“
龙且说:“
吾平生知韩信为人,易与耳。
我一向了解韩信的为人,容易对付他。
且夫救齐不战而降之,吾何功?
而且援救齐国,不战而使韩信投降,我还有什么功劳?
今战而胜之,齐之半可得,何为止!”
如今战胜他,齐国一半土地可以分封给我,为什么不打?”
遂战,与信夹潍水陈。
于是决定开战,与韩信隔着潍水摆开阵势。
韩信乃夜令人为万馀囊,满盛沙,壅水上流,引军半渡,击龙且,详不胜,还走。
韩信下令连夜赶做一万多口袋,装满沙土,堵住潍水上游,带领一半军队渡过河去,攻击龙且,假装战败,往回跑。
龙且果喜曰:“
龙且果然高兴地说:“
固知信怯也。”
本来我就知道韩信胆小害怕。”
遂追信渡水。
于是就渡过潍水追赶韩信。
信使人决壅囊,水大至。
韩信下令挖开堵塞潍水的沙袋,河水汹涌而来。
龙且军大半不得渡,即急击,杀龙且。
龙且的军队一多半还没渡过河去,韩信立即回师猛烈反击,杀死了龙且。
龙且水东军散走,齐王广亡去。
龙且在潍水东岸尚未渡河的部队,见势四散逃跑,齐王田广也逃跑了。
信遂追北至城阳,皆虏楚卒。
韩信追赶败兵直到城阳,把楚军士兵全部俘虏了。
汉四年,遂皆降平齐。
汉四年(前203),韩信降服且平定了整个齐国。
使人言汉王曰:“
派人向汉王上书,说:“
齐伪诈多变,反覆之国也,南边楚,不为假王以镇之,其势不定。
齐国狡诈多变,反复无常,南面的边境与楚国交界,不设立一个暂时代理的王来镇抚,局势一定不能稳定。
原为假王便。”
为有利于当前的局势,希望允许我暂时代理齐王。”
当是时,楚方急围汉王于荥阳,韩信使者至,发书,汉王大怒,骂曰:“
正当这时,楚军在荥阳紧紧地围困着汉王,韩信的使者到了,汉王打开书信一看,勃然大怒,骂道:“
吾困于此,旦暮望若来佐我,乃欲自立为王!”
我在这儿被围困,日夜盼着你来帮助我,你却想自立为王!”
张良、陈平蹑汉王足,因附耳语曰:“
张良、陈平暗中踩汉王的脚,凑近汉王的耳朵说:“
汉方不利,宁能禁信之王乎?
目前汉军处境不利,怎么能禁止韩信称王呢?
不如因而立,善遇之,使自为守。
不如趁机册立他为王,很好地待他,让他自己镇守齐国。
不然,变生。”
不然可能发生变乱。”
汉王亦悟,因复骂曰:“
汉王醒悟,又故意骂道:“
大丈夫定诸侯,即为真王耳,何以假为!”
大丈夫平定了诸侯,就做真王罢了,何必做个暂时代理的王呢?”
乃遣张良往立信为齐王,征其兵击楚。
就派遣张良前往,册立韩信为齐王,征调他的军队攻打楚军。
楚已亡龙且,项王恐,使盱眙人武涉往说齐王信曰:“
楚军失去龙且后,项王害怕了,派盱眙人武涉前往规劝齐王韩信说:“
天下共苦秦久矣,相与戮力击秦。
天下人对秦朝的统治痛恨已久了,大家才合力攻打它。
秦已破,计功割地,分土而王之,以休士卒。
秦朝破灭后,按照功劳裂土分封,各自为王,以便休兵罢战。
今汉王复兴兵而东,侵人之分,夺人之地,已破三秦,引兵出关,收诸侯之兵以东击楚,其意非尽吞天下者不休,其不知厌足如是甚也。
如今汉王又兴师东进,侵犯他人的境界,掠夺他人的封地,已经攻破三秦,率领军队开出函谷关,收集各路诸侯的军队向东进击楚国,他的意图是不吞并整个天下,不肯罢休,他贪心不足到这步田地,太过份了。
且汉王不可必,身居项王掌握中数矣,项王怜而活之,然得脱,辄倍约,复击项王,其不可亲信如此。
况且汉王不可信任,自身落到项王的掌握之中多次了,是项王的怜悯使他活下来,然而一经脱身,就背弃盟约,再次进攻项王,他是这样地不可亲近,不可信任。
今足下虽自以与汉王为厚交,为之尽力用兵,终为之所禽矣。
如今您即使自认为和汉王交情深厚,替他竭尽全力作战,最终还得被他所擒。
足下所以得须臾至今者,以项王尚存也。
您所以能够延续到今天,是因为项王还存在啊。
当今二王之事,权在足下。
当前刘、项争夺天下的胜败,举足轻重的是您。
足下右投则汉王胜,左投则项王胜。
您向右边站,那么汉王胜,您向左边站,那么项王胜。
项王今日亡,则次取足下。
假若项王今天被消灭,下一个就该消灭您了。
足下与项王有故,何不反汉与楚连和,参分天下王之?
您和项王有旧交情,为什么不反汉与楚联和,三分天下自立为王呢?
今释此时,而自必于汉以击楚,且为智者固若此乎!”
如今,放过这个时机,必然要站到汉王一边攻打项王,一个聪明睿智的人,难道应该这样做吗?”
韩信谢曰:“
韩信辞谢说:“
臣事项王,官不过郎中,位不过执戟,言不听,画不用,故倍楚而归汉。
我侍奉项王,官不过郎中,职位不过是个持戟的卫士,言不听,计不用,所以我背楚归汉。
汉王授我上将军印,予我数万众,解衣衣我,推食食我,言听计用,故吾得以至于此。
汉王授予我上将军的印信,给我几万人马,脱下他身上的衣服给我穿,把好食物让给我吃,言听计用,所以我才能够到今天这个样子。
夫人深亲信我,我倍之不祥,虽死不易。
人家对我亲近、信赖,我背叛他不吉祥,即使到死也不变心。
幸为信谢项王!”
希望您替我辞谢项王的盛情!”
武涉已去,齐人蒯通知天下权在韩信,欲为奇策而感动之,以相人说韩信曰:“
武涉走后,齐国人蒯通知道天下胜负的关键在于韩信,想出奇计打动他,就用看相的身份规劝韩信,说:“
仆尝受相人之术。”
我曾经学过看相技艺。”
韩信曰:“
韩信说:“
先生相人何如?”
先生给人看相用什么方法?”
对曰:“
蒯通回答说:“
贵贱在于骨法,忧喜在于容色,成败在于决断,以此参之,万不失一。”
人的高贵卑贱在于骨骼,忧愁、喜悦在于面色,成功失败在于决断,用这三项验证人相万无一失。”
韩信曰:“
韩信说:“
善。
好。
先生相寡人何如?”
先生看看我的相怎么样?”
对曰:“
蒯通回答说:“
原少间。”
希望随从人员暂时回避一下。”
信曰:“
韩信说:“
左右去矣。”
周围的人离开吧。”
通曰:“
蒯通说:“
相君之面,不过封侯,又危不安。
看您的面相,只不过封侯,而且还有危险不安全。
相君之背,贵乃不可言。”
看您的背相,显贵而不可言。”
韩信曰:“
韩信说:“
何谓也?”
这话是什么意思呢?”
蒯通曰:“
蒯通说:“
天下初发难也,俊雄豪桀建号壹呼,天下之士云合雾集,鱼鳞杂遝,熛至风起。
当初,天下举兵起事的时候,英雄豪杰纷纷建立名号,一声呼喊,天下有志之士像云雾那样聚集,像鱼鳞那样杂沓,如同火焰迸飞,狂风骤起。
当此之时,忧在亡秦而已。
正当这时,关心的只是灭亡秦朝罢了。
今楚汉分争,使天下无罪之人肝胆涂地,父子暴骸骨于中野,不可胜数。
而今,楚汉分争,使天下无辜的百姓肝胆涂地,父子的尸骨暴露在荒郊野外,数不胜数。
楚人起彭城,转斗逐北,至于荥阳,乘利席卷,威震天下。
楚国人从彭城起事,转战四方,追逐败兵,直到荥阳,乘着胜利,像卷席子一样向前挺进,声势震动天下。
然兵困于京、索之间,迫西山而不能进者,三年于此矣。
然后军队被困在京、索之间,被阻于成皋以西的山岳地带不能再前进,已经三年了。
汉王将数十万之众,距巩、雒,阻山河之险,一日数战,无尺寸之功,折北不救,败荥阳,伤成皋,遂走宛、叶之间,此所谓智勇俱困者也。
汉王统领几十万人马在巩县、洛阳一带抗拒楚军,凭借着山河的险要,虽然一日数战,却无尺寸之功,以至遭受挫折失败,几乎不能自救,在荥阳战败,在成皋受伤,于是逃到宛、叶两县之间,这就是所说的智尽勇乏了。
夫锐气挫于险塞,而粮食竭于内府,百姓罢极怨望,容容无所倚。
将士的锐气长期困顿于险要关塞而被挫伤,仓库的粮食也消耗殆尽,百姓疲劳困苦,怨声载道,人心动荡,无依无靠。
以臣料之,其势非天下之贤圣固不能息天下之祸。
以我估计,这样的局面不是天下的圣贤就不能平息这场天下的祸乱。
当今两主之命县于足下。
当今刘、项二王的命运都悬挂在您的手里。
足下为汉则汉胜,与楚则楚胜。
您协助汉王,汉王就胜利,协助楚王,楚王就胜利。
臣原披腹心,输肝胆,效愚计,恐足下不能用也。
我愿意披肝沥胆,敬献愚计,只恐怕您不采纳啊。
诚能听臣之计,莫若两利而俱存之,参分天下,鼎足而居,其势莫敢先动。
果真能听从我的计策,不如让楚、汉双方都不受损害,同时存在下去,你和他们三分天下,鼎足而立,形成那种局面,就没有谁敢轻举妄动。
夫以足下之贤圣,有甲兵之众,据彊齐,从燕、赵,出空虚之地而制其后,因民之欲,西向为百姓请命,则天下风走而响应矣,孰敢不听!
凭借您的贤能圣德,拥有众多的人马装备,占据强大的齐国,迫使燕、赵屈从,出兵到刘、项两军的空虚地带,牵制他们的后方,顺应百姓的心愿,向西去制止刘、项分争,为军民百姓请求保全生命,那么,天下就会迅速地群起而响应,有谁敢不听从!
割大弱彊,以立诸侯,诸侯已立,天下服听而归德于齐。
而后,割取大国的疆土,削弱强国的威势,用以分封诸侯,诸侯恢复之后,天下就会感恩戴德,归服听命于齐。
案齐之故,有胶、泗之地,怀诸侯以德,深拱揖让,则天下之君王相率而朝于齐矣。
稳守齐国故有的疆土,据有胶河、泗水流域,用恩德感召诸侯,恭谨谦让,那么天下的君王就会相继前来朝拜齐国。
盖闻“天与弗取,反受其咎;
听说,‘苍天赐予的好处不接受反而会受到惩罚;
时至不行,反受其殃。
时机到了不采取行动,反而要遭祸殃’。
原足下孰虑之。”
希望您仔细地考虑这件事。”
韩信曰:“
韩信说:“
汉王遇我甚厚,载我以其车,衣我以其衣,食我以其食。
汉王给我的待遇很优厚,他的车子给我坐,他的衣裳给我穿,他的食物给我吃。
吾闻之,乘人之车者载人之患,衣人之衣者怀人之忧,食人之食者死人之事,吾岂可以向利倍义乎!”
我听说,坐人家车子的人,要分担人家的祸患,穿人家衣裳的人,心里要想着人家的忧患,吃人家食物的人,要为人家的事业效死,我怎么能够图谋私利而背信弃义呢!”
蒯生曰:“
蒯通说:“
足下自以为善汉王,欲建万世之业,臣窃以为误矣。
你自认为和汉王友好,想建立流传万世的功业,我私下认为这种想法错了。
始常山王、成安君为布衣时,相与为刎颈之交,后争张黡、陈泽之事,二人相怨。
当初常山王、成安君还是平民百姓时,结成割掉脑袋也不反悔的交情,后来因为张黡、陈泽的事发生争执,使得二人彼此仇恨。
常山王背项王,奉项婴头而窜,逃归于汉王。
常山王背叛项王,搂着脖子抱着头狼狈逃跑,归降汉王。
汉王借兵而东下,杀成安君泜水之南,头足异处,卒为天下笑。
汉王借给他军队向东进击,在泜水以南杀死了成安君,身首异处,被天下人耻笑。
此二人相与,天下至驩也。
这两个人的交情,可以说是天下最要好的。
然而卒相禽者,何也?
然而到头来,都想把对方置于死地,这是为什么呢?
患生于多欲而人心难测也。
祸患产生于贪得无厌而人心又难以猜测。
今足下欲行忠信以交于汉王,必不能固于二君之相与也,而事多大于张黡、陈泽。
如今您打算用忠诚、信义与汉王结交,一定比不上张耳、陈余结交更巩固,而你们之间的关连的事情又比张黡、陈泽的事件重要的多。
故臣以为足下必汉王之不危己,亦误矣。
所以我认为您断定汉王不会危害自己,也错了。
大夫种、范蠡存亡越,霸勾践,立功成名而身死亡。
大夫文种、范蠡使濒临灭亡的越国保存下来,辅佐勾践称霸诸侯,功成名就之后,文种被迫自杀,范蠡被迫逃亡。
野兽已尽而猎狗烹。
野兽已经打完了,猎犬被烹杀。
夫以交友言之,则不如张耳之与成安君者也;
以交情友谊而论,您和汉王就比不上张耳与成安君了。
以忠信言之,则不过大夫种、范蠡之于勾践也。
以忠诚信义而论也就赶不上大夫文种、范蠡与越王勾践了。
此二人者,足以观矣。
从这两个事例看,足够您断定是非了。
原足下深虑之。
希望您深思熟虑地考虑。
且臣闻勇略震主者身危,而功盖天下者不赏。
况且我听说,勇敢、谋略使君主感到威胁的人,有危险,而功勋卓著冠盖天下的人得不到赏赐。
臣请言大王功略:
请让我说一说大王的功绩和谋略吧:
足下涉西河,虏魏王,禽夏说,引兵下井陉,诛成安君,徇赵,胁燕,定齐,南摧楚人之兵二十万,东杀龙且,西向以报,此所谓功无二于天下,而略不世出者也。
您横渡西河,俘虏赵王,生擒夏说,带领军队夺取井陉,杀死成安君,攻占了赵国,以声威镇服燕国,平定安抚齐国,向南摧毁楚国军队二十万,向东杀死楚将龙且,西面向汉王捷报,这可以说是功劳天下无二,而计谋出众,世上少有。
今足下戴震主之威,挟不赏之功,归楚,楚人不信;
如今您据有威胁君主的威势,持有不能封赏的功绩,归附楚国,楚国人不信任;
归汉,汉人震恐:
归附汉国,汉国人震惊恐惧:
足下欲持是安归乎?
您带着这样大的功绩和声威,那里是您可去的地方呢?
夫势在人臣之位而有震主之威,名高天下,窃为足下危之。”
身处臣子地位而有着使国君感到威胁的震动,名望高于天下所有的人,我私下为您感到危险。”
韩信谢曰:“
韩信说:“
先生且休矣,吾将念之。”
先生暂且说到这儿吧,让我考虑考虑。”
后数日,蒯通复说曰:“
此后过了数日,蒯通又对韩信说:“
夫听者事之候也,计者事之机也,听过计失而能久安者,鲜矣。
能够听取别人的善意,就能预见事情发展变化的征兆,能反复思考,就能把握成功的关键,听取意见不能作出正确的判断,决策失误而能够长治久安的人,实在少有。
听不失一二者,不可乱以言;
听取意见很少判断失误的人,就不能用花言巧语去惑乱他;
计不失本末者,不可纷以辞。
计谋筹划周到不本末倒置的人,就不能用花言巧语去扰乱他。
夫随厮养之役者,失万乘之权;
甘愿做劈柴喂马差事的人,就会失掉争取万乘之国权柄的机会;
守儋石之禄者,阙卿相之位。
安心微薄俸禄的人,就得不到公卿宰相的高位。
故知者决之断也,疑者事之害也,审豪氂之小计,遗天下之大数,智诚知之,决弗敢行者,百事之祸也。
所以办事坚决是聪明人果断的表现,犹豫不决是办事情的祸害,专在细小的事情上用心思,就会丢掉天下的大事,有判断是非的智慧,决定后又不敢冒然行动,这是所有事情的祸根。
故曰‘猛虎之犹豫,不若蜂虿之致螫;
所以俗话说,“猛虎犹豫不能决断,不如黄蜂、蝎子用毒刺去螫;
骐骥之局躅,不如驽马之安步;
骏马徘徊不前,不如劣马安然慢步;
孟贲之狐疑,不如庸夫之必至也;
勇士孟贲狐疑不定,不如凡夫俗子,决心实干,以求达到目的;
虽有舜禹之智,吟而不言,不如瘖聋之指麾也’。
即使有虞舜、夏禹的智慧,闭上嘴巴不讲话,不如聋哑人借助打手势起作用’。
此言贵能行之。
这些俗语都说明付诸行动是最可宝贵的。
夫功者难成而易败,时者难得而易失也。
所有的事业都难以成功而容易失败,时机难以抓住而容易失掉。
时乎时,不再来。
时机啊时机,丢掉了就不会再来。
原足下详察之。”
希望您仔细地考虑斟酌。”
韩信犹豫不忍倍汉,又自以为功多,汉终不夺我齐,遂谢蒯通。
韩信犹豫不决,不忍心背叛汉王,又自认为功勋卓著,汉王终究不会夺去自己的齐国,于是谢绝了蒯通。
蒯通说不听,已详狂为巫。
蒯通的规劝没有被采纳,就假装疯癫做了巫师。
汉王之困固陵,用张良计,召齐王信,遂将兵会垓下。
汉王被围困在固陵时,采用了张良的计策,征召齐王韩信,于是韩信率领军队在垓下与汉王会师。
项羽已破,高祖袭夺齐王军。
项羽被打败后,高祖用突然袭击的办法夺取了齐王的军权。
汉五年正月,徙齐王信为楚王,都下邳。
汉五年正月,改封齐王韩信为楚王,建都下邳。
信至国,召所从食漂母,赐千金。
韩信到了下邳,召见曾经分给他饭吃的那位漂母,赐给她黄金千斤。
及下乡南昌亭长,赐百钱,曰:“
轮到下乡南昌亭亭长,赐给百钱,说:“
公,小人也,为德不卒。”
您,是小人,做好事有始无终。”
召辱己之少年令出胯下者以为楚中尉。
召见曾经侮辱过自己、让自己从他胯下爬过去的年轻人,任用他做了中尉。
告诸将相曰:“
并告诉将相们说:“
此壮士也。
这是位壮士。
方辱我时,我宁不能杀之邪?
当侮辱我的时候,我难道不能杀死他吗?
杀之无名,故忍而就于此。”
杀掉他没有意义,所以我忍受了一时的侮辱而成就了今天的功业。”
项王亡将钟离眛家在伊庐,素与信善。
项王部下逃亡的将领钟离眛,家住伊庐,一向与韩信友好。
项王死后,亡归信。
项王死后,他逃出来归附韩信。
汉王怨眛,闻其在楚,诏楚捕眛。
汉王怨恨钟离眛,听说他在楚国,诏令楚国逮捕钟离眛。
信初之国,行县邑,陈兵出入。
韩信初到楚国,巡行所属县邑,进进出出都带着武装卫队。
汉六年,人有上书告楚王信反。
汉六年,有人上书告发韩信谋反。
高帝以陈平计,天子巡狩会诸侯,南方有云梦,发使告诸侯会陈:“
高帝采纳陈平的计谋,假托天子外出巡视会见诸侯,南方有个云梦泽,派使臣通告各诸侯到陈县聚会,说:“
吾将游云梦。”
我要巡视云梦泽。”
实欲袭信,信弗知。
其实是要袭击韩信,韩信却不知道。
高祖且至楚,信欲发兵反,自度无罪,欲谒上,恐见禽。
高祖将要到楚国时,韩信曾想发兵反叛,又认为自己没有罪,想朝见高祖,又怕被擒。
人或说信曰:“
有人对韩信说:“
斩眛谒上,上必喜,无患。”
杀了钟离眛去朝见皇上,皇上一定高兴,就没有祸患了。”
信见眜计事,眜曰:“
韩信去见钟离眛商量,钟离眛说:“
汉所以不击取楚,以眛在公所。
汉王所以不攻打楚国,是因为我在您这里。
若欲捕我以自媚于汉,吾今日死,公亦随手亡矣。”
你想逮捕我取悦汉王,我今天死,你也会紧跟着死的。”
乃骂信曰:“
于是骂韩信说:“
公非长者!”
你不是个忠厚的人!”
卒自刭。
终于刎颈身死。
信持其首,谒高祖于陈。
韩信拿着他的人头,到陈县朝拜高帝。
上令武士缚信,载后车。
皇上命令武士捆绑了韩信,押在随行的车上。
信曰:“
韩信说:“
果若人言,‘狡兔死,良狗亨;
果真像人们说的‘狡兔死了,出色的猎狗就遭到烹杀;
高鸟尽,良弓藏;
高翔的飞禽光了,优良的弓箭收藏起来;
敌国破,谋臣亡。
敌国破灭,谋臣死亡’。’
天下已定,我固当亨!”
现在天下已经平安,我本来应当遭烹杀!”
上曰:“
皇上说:“
人告公反。”
有人告发你谋反。”
遂械系信。
就给韩信带上了刑具。
至雒阳,赦信罪,以为淮阴侯。
到了洛阳,赦免了韩信的罪过,改封为淮阴侯。
信知汉王畏恶其能,常称病不朝从。
韩信知道汉王畏忌自己的才能,常常托病不参加朝见和侍行。
信由此日夜怨望,居常鞅鞅,羞与绛、灌等列。
从此,韩信日夜怨恨却又希望被重用,在家闷闷不乐,和绛侯、灌婴处于同等地位感到羞耻。
信尝过樊将军哙,哙跪拜送迎,言称臣,曰:“
韩信曾经拜访樊哙将军,樊哙跪拜送迎,自称臣子,说:“
大王乃肯临臣!”
大王怎么竟肯光临。”
信出门,笑曰:“
韩信出门笑着说:“
生乃与哙等为伍!”
我这辈子就是和樊哙你这般人同伍的啊!”
上尝从容与信言诸将能不,各有差。
皇上曾经悠闲地和韩信谈论各位将军才能的高下,认为各有长短。
上问曰:“
皇上问韩信:“
如我能将几何?”
像我的才能能统率多少兵马?”
信曰:“
韩信说:“
陛下不过能将十万。”
陛下不过能统率十万。”
上曰:“
皇上说:“
于君何如?”
你怎么样?”
曰:“
回答说:“
臣多多而益善耳。”
我是越多越好。”
上笑曰:“
皇上笑着说:“
多多益善,何为为我禽?”
您越多越好,为什么还被我辖制?”
信曰:“
韩信说:“
陛下不能将兵,而善将将,此乃信之所以为陛下禽也。
陛下不善于统领士卒而善于领导将领,这就是我被陛下辖制的原因。
且陛下所谓天授,非人力也。”
况且陛下是上天赐予的,不是人力能做到的。”
陈豨拜为钜鹿守,辞于淮阴侯。
陈豨被任命为钜鹿郡守,向淮阴侯辞行。
淮阴侯挈其手,辟左右与之步于庭,仰天叹曰:“
淮阴侯拉着他的手避开左右侍从在庭院里漫步,仰望苍天叹息说:“
子可与言乎?
您可以听听我的知心话吗?
欲与子有言也。”
有些心里话想跟您谈谈。”
豨曰:“
陈豨说:“
唯将军令之。”
一切听任将军吩咐!”
淮阴侯曰:“
淮阴侯说:“
公之所居,天下精兵处也;
您管辖的地区,是天下精兵聚集的地方;
而公,陛下之信幸臣也。
而您,是陛下信任宠幸的臣子。
人言公之畔,陛下必不信;
如果有人告发说您反叛,陛下一定不会相信;
再至,陛下乃疑矣;
再次告发,陛下就怀疑了;
三至,必怒而自将。
三次告发,陛下必然大怒而亲自率兵前来围剿。
吾为公从中起,天下可图也。”
我为您在京城做内应,天下就可以取得了。”
陈豨素知其能也,信之,曰:“
陈豨一向知道韩信的雄才大略,深信不疑,说:“
谨奉教!”
我一定听从您的指教!”
汉十年,陈豨果反。
汉十年,陈豨果然反叛。
上自将而往,信病不从。
皇上亲自率领兵马前往,韩信托病没有随从。
阴使人至豨所,曰:“
暗中派人到陈豨处说:“
第举兵,吾从此助公。”
只管起兵,我在这里协助您。”
信乃谋与家臣夜诈诏赦诸官徒奴,欲发以袭吕后、太子。
韩信就和家臣商量,夜里假传诏书赦免各官府服役的罪犯和奴隶,打算发动他们去袭击吕后和太子。
部署已定,待豨报。
部署完毕,等待着陈豨的消息。
其舍人得罪于信,信囚,欲杀之。
他的一位家臣得罪了韩信,韩信把他囚禁起来,打算杀掉他。
舍人弟上变,告信欲反状于吕后。
他的弟弟上书告变,向吕后告发了韩信准备反叛的情况。
吕后欲召,恐其党不就,乃与萧相国谋,诈令人从上所来,言豨已得死,列侯群臣皆贺。
吕后打算把韩信召来,又怕他不肯就范,就和萧相国谋划,令人假说从皇上那儿来,说陈豨已被俘获处死,列侯群臣都来祝贺。
相国绐信曰:“
萧相国欺骗韩信说:“
虽疾,彊入贺。”
即使有病,也要强打精神进宫祝贺吧。”
信入,吕后使武士缚信,斩之长乐钟室。
韩信进宫,吕后命令武士把韩信捆起来,在长乐宫的钟室杀掉了。
信方斩,曰:“
韩信临斩时说:“
吾悔不用蒯通之计,乃为儿女子所诈,岂非天哉!”
我后悔没有采纳蒯通的计谋,以至被妇女小子所欺骗,难道不是天意吗?”
遂夷信三族。
于是诛杀了韩信三族。
高祖已从豨军来,至,见信死,且喜且怜之,问:“
高祖从平叛陈豨的军中回到京城,见韩信已死,又高兴又怜悯他,问:“
信死亦何言?”
韩信临死时说过什么话?”
吕后曰:“
吕后说:“
信言恨不用蒯通计。”
韩信说悔恨没有采纳蒯通的计谋。”
高祖曰:“
高祖说:“
是齐辩士也。”
那人是齐国的说客。”
乃诏齐捕蒯通。
就诏令齐国捕捉蒯通。
蒯通至,上曰:“
蒯通被带到,皇上说:“
若教淮阴侯反乎?”
你唆使淮阴侯反叛吗?”
对曰:“
回答说:“
然,臣固教之。
是,我的确教过他。
竖子不用臣之策,故令自夷于此。
那小子不采纳我的计策,所以有自取灭亡的下场。
如彼竖子用臣之计,陛下安得而夷之乎!”
假如那小子采纳我的计策,陛下怎能够灭掉他呢?”
上怒曰:“
皇上生气地说:“
亨之。”
煮了他。”
通曰:“
蒯通说:“
嗟乎,冤哉亨也!”
哎呀,煮死我,冤枉啊!”
上曰:“
皇上说:“
若教韩信反,何冤?”
你唆使韩信造反,有什么冤枉?”
对曰:“
蒯通说:“
秦之纲绝而维弛,山东大扰,异姓并起,英俊乌集。
秦朝法度败坏,政权瓦解的时候,崤山以东六国大乱,各路诸侯纷纷起事,一时天下英雄豪杰像乌鸦一样聚集。
秦失其鹿,天下共逐之,于是高材疾足者先得焉。
秦朝失去了他的帝位,天下英杰都来抢夺它,于是才智高超,行动敏捷的人率先得到它。
跖之狗吠尧,尧非不仁,狗固吠非其主。
跖的狗对着尧狂叫,尧并不是不仁德,只因为他不是狗的主人。
当是时,臣唯独知韩信,非知陛下也。
正当这时,我只知道有个韩信,并不知道有陛下。
且天下锐精持锋欲为陛下所为者甚众,顾力不能耳。
况且天下磨快武器、手执利刃想干陛下所干的事业的人太多了,只是力不从心罢了。
又可尽亨之邪?”
您怎么能够把他们都煮死呢?”
高帝曰:“
高祖说:“
置之。”
放掉他。”
乃释通之罪。
就赦免了蒯通的罪过。
太史公曰:
太史公说:
吾如淮阴,淮阴人为余言,韩信虽为布衣时,其志与众异。
我到淮阴,淮阴人对我说,韩信即使是平民百姓时,他的心志就与众不同。
其母死,贫无以葬,然乃行营高敞地,令其旁可置万家。
他母亲死了,家中贫困没有用来葬母亲的钱,可他还是到处寻找又高又宽敞的坟地,让坟墓旁可以安置万户人家。
余视其母冢,良然。
我看了他母亲的坟墓,的确如此。
假令韩信学道谦让,不伐己功,不矜其能,则庶几哉,于汉家勋可以比周、召、太公之徒,后世血食矣。
假使韩信学会谦让,不夸耀自己的功劳,不自恃自己的才能的话,那就差不多了,他在汉朝的功勋可以和周朝的周公、召公、太公这些人一样,后世子孙就可以享祭不绝。
不务出此,而天下已集,乃谋畔逆,夷灭宗族,不亦宜乎!
可是,他没能致力于这样做,而天下已经安定,竟然图谋叛乱,被诛灭宗族,不也是应该的么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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